
【江山·见证】【晓荷】时光在大坑荡漾(散文)
家北的沟。家前的河。家门口的大坑。给我童年留下了很多趣事。家北的沟就是村北齐后支渠,村后大片田地的主要水源。儿时早春时分常听村民们说:“快支车去,家北沟里来水了!”家前的河是村南小河,我至今叫不上它的名字。旧时小桥南北各有一片滩涂,嵌满我儿时的脚印。家门口的大坑,就是我家大门前的一个坑,它在冬季是旱坑,只有在雨季才算水坑。
我家老院坐西朝东,出大门口几米开外就是个坑。听老辈人说,坑前面的宅基之前也是坑,后来被填平成了宅基地,坑小了一半。但我依旧喜欢叫它“大坑”。小时候感觉它很大,大到我只能游到一半就累得气喘吁吁,大到在雨季它能装下灌满后街的所有雨水。
大坑东西长约二十米,南北长约十六七米,深度在两三米左右。南侧是新垫的宅基地,拉有一道一米高的砖墙,从砖墙上往下望,大坑更深了。北侧是村里的北街,也就是我家屋后的主街。东侧是一村民的老院西墙和半条胡同,坡上长有一棵高大的柳树,树根一半在坡上一半裸露在大坑里。大柳树南边是几棵小柳树。西侧是我家门口的胡同,当时还不能称为胡同,算是条小路。南北侧是陡坡,东西侧坡度稍平缓。小时候我极顽皮,冬天下雪后,我会骑着三轮车从坡上飞速滑下,当然,跟头肯定是少不了的。至今和母亲说起,她还会笑我:“你小时候是真皮啊,旧伤未愈,新伤又起。”
夏天雨季来临。院子里,胡同里,街道上,到处都是水。下暴雨时,大门南侧排水沟水流湍急,雨水争先恐后地涌出排水口,流进胡同后水流稍缓与邻居家的水汇集后流进大坑。雨下起来没完没了,村民们不用去地里干活,大都躺在床上补觉歇息。雨天困不住孩子,我穿上母亲的大雨靴,披上一块化肥袋子内膜,滑滑擦擦地跑出院子,跑到大门口,看湍急的雨水如何汇集在一起?看它们如瀑布般涌入大坑,看千丝万缕的天外之物坠入大坑,在水面激起层层涟漪。涟漪间相互碰撞形成不规则的波纹,好像只有这种随意冲撞才能抒发坠入凡间的激动。此时此景,我想起书上那句诗词“黄河之水天上来,奔流到海不复回”,我对着大坑喊道:“大坑之水天上来,飞流入坑不复回。”幸好邻居们都在睡觉,不然以为村里来了精神病人。
站在大门口许久,雨水已灌满雨靴,我才不在乎,依旧沉醉在雨中。恍惚间,一位来自天宫的仙女挑开浓密的雨帘,随雨丝滑落人间。裙摆随风飘逸款款走来,随后抬起指尖轻抚于大坑水面,手指轻盈拨动,指尖下流出悠扬婉转清脆的琴声,好似在向人间倾诉来自遥远的天籁之音,这一幕令我沉醉其中,至今难以忘怀。
雨一直下着……
伴随着雷声由远而近,我踩着灌满水的雨靴,“噗嗤……噗嗤……”地朝屋里跑去。我脱掉雨靴,把雨水倒在屋门外,光着脚丫在黏黏的地上走来走去。昏暗的屋子里只能听到外面的雨声与雷声,还有父亲的呼噜声,母亲轻微的鼾声。我坐在马扎上,从门缝继续向院里偷瞄。一道闪电劈开厚重的云团,打在邻居的屋顶上方,打在一棵老榆树上。我赶紧捂上耳朵,随后传来一声沉闷的炸雷——“叽里咕噜……轰隆……咔咔”,吓得我赶紧往后挪了挪板凳。
我眼巴巴地期待着雨停……
雨停后,母亲起来做饭,父亲穿上雨靴扛起铁锨朝村北田地走去。站在院子里,被雨冲刷过的天空依旧浑浊,被雨冲刷过的空气却异常清新。屋檐上的雨珠时不时落下几颗,落在墙根处小小的水坑里。鸭子们争先恐后地跑出大门,顺着滑坡扑进大坑。小路上一道道被雨水冲出的浅沟,水势小了很多。街前街后各家各户的排水沟外化成一条条支流,在后街汇聚后,在北侧流进大坑。大坑的水变得异常浑浊,偶有几只蜻蜓点水后轻盈飞过,几只燕子唱着清脆的歌一掠而过。
儿时,村里家家都养着牲畜,家禽。在大坑北侧以及我家屋后是拴牛的场地。每天清晨,我把牛牵出牛圈给它饮完水,就牵到大街上拴在电线杆上或栓在榆树上,这样就能让牛圈晾一整天,晚上时牛趴着舒服一些。由于都在外面常养牛养羊,下雨后,雨水裹挟着牲畜粪便流进大坑里。如今想来水质的确让人堪忧。但在当时不出两天大坑里浑水就会变得清澈。青蛙“呱呱呱呱”地唱着,竟然还有鱼,我不明白鱼是从哪里来的?或许是村里孩子捞了小鱼苗倒在了大坑里,也或许是雨太大,鱼逆流而上借助浓密的雨帘“飞”来的。午后,大坑附近的孩子们一涌而来,年龄大些的孩子爬上老柳树纵身一跃扎进水里,随巨大的水花消失不见,只留下一圈圈涟漪。片刻,又在远处的水面伸出脑袋。小些的孩子一手搂着小柳树,把脚伸到水里荡来荡去。鸭子们看孩子来了,自觉地退出舞台,爬上岸抖抖身上的水,嘎嘎叫着朝院里走去。
我不会游泳,就在大柳树根部浅水区玩。双手抓紧柳树根,身子慢慢朝水里试探,双脚学着大孩子们有节奏地扑腾,玩得不亦乐乎。如今想来,当时父母们心可真大。其实母亲常嘱咐我:“不要下坑,小心淹死喽!”我可是村里出了名的顽皮小子,怎么会听?
某一天。我仗着在浅水区,学着大孩子站在柳树根上朝水里跳。父亲在冬季时分,不知出于什么原因?在柳树下挖了一个小深坑,巧就巧在,我刚好跳进这个小坑里,瞬间,被水没过头顶。时至今日,我对当年场景记忆犹新。水从黄绿色变成深暗色,我胡乱挥舞手臂,双脚慌乱着用力向下蹬,努力让自己的头露出水面。我第一次感觉到空气是那么的诱人却又如此吝啬让人求之不得。这一刻,我后悔没有听母亲的嘱咐,对死亡的恐惧越来越烈,尽管我知道水很脏,但还是不停地在喝水,我能明显感到肚子撑得不行,身子越来越重,不管我如何用力,依旧下沉,眼前光线越来越暗。突然一只手把我拽起,世界瞬间亮了,我吐出几口水,我不是鱼是人类,我需要空气。待我回过神来,看向那只手的主人,她是一个大我一岁的女生叫“岩岩”,我还没来得及谢她救命之恩,她已像一条鱼熟练地钻进水里。
从这天起,我知道自己没有不死之身。继续下坑但不再以身犯险。中午,当我在院子里听到大坑里传来嬉戏声,就拿起家里的塑料水桶,从老柳树根上溜进大坑。双手把水桶抱于胸前,用脚提供动力,嚯!身子不再下沉,我也敢向水深处冒险。由于体力原因,每次只能游到一小半就得返程。深水区还是让我有些忌惮,或许和我那次溺水有关,“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
大坑里的水属肥水,水质干净,这里的干净不是水清澈,而是长满很多微生物,有细菌但不伤人。一次午后,我从柳树上跳下,脚底感觉踩到了异物,等我抬起脚一看,眼前的水瞬间被染红,右脚根上扎着一块大玻璃。我拔掉后赶紧上岸,单腿跳着去了兽医家。兽医是同辈的一位哥哥,他拿酒瓶碾碎了一个药片摁在我的脚上。我单腿跳着向外走,旺立哥在后面喊:“别再下坑了,小心发作(感染)喽!”我头都没回,应了一声:“俺知道啦。”他家和大坑离着不过几十米远。当我单脚跳到坑边,脚上血已止住了,看到伙伴们在大坑里玩得正欢,早把旺立哥的话抛在了脑后,再次跳进水里。大坑像是护佑着我一般,这么大的伤口竟没感染。
有一年大坑里长了一种绿色水草,繁殖很快,密密麻麻,几乎看不到水面。远远望去大坑像是一片平坦的草地。我用旧纱窗做一个渔网,不是用来捞鱼,而是用来捞草,这种草是猪最爱吃的饲料。
上高中时,大坑被填平成宅基地。填坑那天我刚好在家。站在大门口听着拉土车此起彼伏的轰鸣声,看着一车车碎砖渣和一车车黄土从车斗涌进大坑。大坑再次像吞下满街雨水一样胃口大开,吞着一车车黄土。当年它能把满坑雨水消耗掉,如今却消化不掉一捧黄土。我心里不是悲伤也不是感怀,是一种前所未有的失落感。往昔的记忆顿时涌向心头,片刻后随黄土一层一层摞叠,一层一层埋没,一层一层被封存。
后来宅基地种上了杨树苗,杨树苗长成了大杨树,再后来盖起了一座农家大院。我家大门口的小路变成一条真正的胡同。岁月一去不复返,站在大门口,面对一堵水泥高墙,我无论如何也想不起大坑的模样。写这篇文时,我仿佛回到了当年,站在大坑边,看万条银线化成雨滴,落在水面上,溅起无数晶莹剔透的水珠,激起层叠不绝的涟漪,荡起点点滴滴的旧时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