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柳岸】一枚书签的旅行(小说)
一
我是被美丽的梅姑娘的体温唤醒的。
那是一个微凉的秋夜,梅姑娘的手指轻轻抚过我的身体,将一枝淡墨勾勒的梅花描绘在我素白的纸面上。我能感受到她指尖的颤抖,听见她轻声吟诵:“江南无所有,聊赠一枝春。”
翌日早上,秋雨淅淅沥沥,站台上有远行的人,有送客的人。梅姑娘打着一把油纸伞,来送吴先生。
她紧紧攥着那本《美丽与哀愁》,将我夹在书页之间。我能听见她急促的心跳,感受到她指尖传来的温度。
“先生,这是我昨夜制作的一枚书签,让她天天陪你读书写作吧。”她的声音轻得像一片羽毛,“你可要记得我俩的约定哟。”
吴先生接过书,他的手指修长而温暖。当他翻开书页看见我的那一刻,我感受到他的心跳漏了一拍。他的目光久久停留在那枝梅花上。
“梅姑娘保重!我们一定会再见面的!”他的声音也有些微微发颤。
火车缓缓启动,我透过车窗看见梅姑娘的身影渐渐模糊。梅姑娘打着那把油纸伞,在雨中站成一幅水墨画。
跟随吴先生从T城回到Q城之后,我真成了他的日常伴读。他是一个作家,每天除了写作就是读书。我伴先生读了好多好多的书,通体浸润着书香。由于这个缘故,像《红楼梦》里的那块石头一样,也有了灵气。跟随先生读残雪的《我们的阅读世界》,我相信这个故事,相信心灵相通的人,共读一本书能知道彼此的感受。我试着与吴先生同步,感受着他的体温,倾听着他的叹息。每当他把我放在书的某页,我就知道先生在想什么。有时他会突然停下阅读,久久凝视着我身上的那枝梅花。有时他会突然停下笔,将我举到灯下细细端详,仿佛在寻找梅姑娘留下的痕迹。
“真美啊!”随着先生的键盘声,我和他发出同样的惊叹,这是吴先生看到梅姑娘那一刹那的心灵震颤。先生那天晚上,以细腻的笔触描摹了他和梅姑娘的美丽邂逅。
“好香啊!这个季节是什么花这么香?”吴先生自言自语地追着这香气,沿着小溪往前走。走不多远,有好大一片梅园映入眼帘。梅子早已没有了,虬曲枝干上的叶子郁郁葱葱。梅园一角的花圃里,开着几种好看的花。散发浓郁香气的是桂花,开得五颜六彩的是石蒜花,还有一些不知名的花也默不作声地开着。正在这时,比花艳花香更美的一幕直抵心扉。只见不远处的八角亭下,有一白衣女子正在埋头作画。
吴先生不由自主地被吸引,悄悄走近。画纸上是一枝含苞待放的梅花,笔触细腻,墨色淡雅。姑娘约二十岁左右,乌黑的长发随意挽起,修长的脖颈微微前倾,纤细的玉手正在专注地勾勒着花瓣的轮廓,全然没有注意到有人靠近。
“好一幅墨梅。”吴先生忍不住赞叹。
姑娘抬起头,露出一双清澈如水的眼睛。她的睫毛很长,在眼睑下投下一片淡淡的阴影。“先生也懂画?”她的声音轻柔,带着软软的江南口音。
“略知一二。”吴先生在对面坐下,“这枝梅花让我想起川端康成笔下的雪国,清冷中带着生命的倔强。”
姑娘的眼睛亮了起来:“先生也喜欢川端康成?”
“是啊,特别是《雪国》里描写驹子的那段,‘她的眼睛像深秋的湖水’,让我印象深刻。”
“我倒更喜欢《古都》里的千重子。”姑娘放下画笔,若有所思,“她就像京都的樱花,美丽却易逝。”
这时,天空下起了细雨,眼前顿时迷蒙起来。姑娘说她叫梅,因为出生时院子里那株老梅树开得正好。她说起自己学画的经历,说起母亲生前最爱画梅。
“母亲走的时候,也是这样一个雨天。”梅姑娘的声音低了下来,“她临终前还在画梅花,说梅花最懂人心。”
吴先生注意到她纤细的手腕上戴着一只玉镯,在暗淡光线下泛着特有的光泽。
不知不觉,天色暗下来。梅姑娘收起画具,吴先生注意到她的手指有些发抖。“我该回去了。”她站起身,脸色有些苍白。
“我送你吧。”吴先生连忙说。
“不用了。”她摇摇头,“我习惯一个人走。不过……”她犹豫了一下,“明年梅花开的时候,先生若是有空,可以再来这老梅园看看。这里的梅花,是母亲生前最爱画的。”
吴先生犹豫了一下说:“明天我坐最早的那班高铁就回Q城了,明年一定来看梅花。”说着下意识地递过去一张名片。
梅姑娘接过名片,微笑着点点头,撑起油纸伞,纤细的身影渐渐消失在雨幕中。
二
那次分别之后,吴先生开始期待每个周末。
每周五傍晚,他都会收到一封来自T城的信。信封上是梅姑娘娟秀的字迹,带着淡淡的墨香。拆开信封,总能看见一枝新画的梅花,有时含苞待放,有时傲雪凌霜。
“先生:
今日画了一枝雨中梅,想起梅园初遇那日。你说我的梅花有川端康成笔下雪国的意境,让我欣喜许久。近日再读《古都》,千重子在樱花树下独舞的场景,让我想起母亲……”
吴先生阅读这些信件,仿佛能听见梅姑娘轻柔的声音。他在回信中和她谈论文学与艺术,安慰她不要对母亲的去世过度悲伤。
渐渐地,信中的内容变得更加私密。
“先生:
昨夜梦见你了。梦里我们走在老梅园的小径上,你为我撑伞,我为你画梅。醒来时,枕边还留着梦里的香气……”
吴先生将信贴在胸口,感受着字里行间流淌的情意。他开始在信中提到对未来的憧憬,提到想要带梅姑娘去看京都的樱花,去感受川端康成笔下的古都风情。
电话成了他们倾诉思念的桥梁。
“先生,你听。”梅姑娘的声音透过电话传来,“是雨打梅枝的声音。”
吴先生闭上眼睛,仿佛看见她站在窗前,纤细的手指轻轻抚过窗棂。“真想和你一起听雨。”他轻声说。
“我也是。”她的声音带着笑意,“你一定要来。我带你去看母亲生前最爱的那株老梅树。”
视频通话时,梅姑娘常常一边作画一边和吴先生聊天。他看着她专注的侧脸,看着她纤细的手腕上那只玉镯随着画笔轻轻晃动。
“先生,你看。”她将画板转向镜头,“这是为你画的。”
画纸上是一枝并蒂梅,两朵梅花相依相偎,在寒风中傲然绽放。
“等我。”他轻声说,“过段时间,我就去看你。”
梅姑娘低下头,嘴角却微微上扬:“我等你。”
他们开始计划未来。梅姑娘说要教吴先生画梅花,吴先生说着带她去京都看樱花的具体行程,仿佛那些美好的日子触手可及。
“先生,你知道吗?”有一天,梅姑娘突然说,“遇见你之后,我才真正理解了母亲为什么那么爱画梅花。”
“为什么?”
“因为梅花最懂等待的滋味。”她的声音轻柔,“在寒冬中等待春天,在寂寞中等待知音。”
吴先生感觉眼眶发热:“我也是。遇见你之后,我才明白什么是真正的美。”
梅姑娘笑了,眼睛弯成了月牙:“那你要快点来啊,我等着教你画梅花呢。”
三
然而,疫情来得突然。Q城和T城相距不远,见面却如此艰难。
那天视频里,梅姑娘的脸色比往常更加苍白。她戴着口罩,但吴先生依然能看出她的疲惫。
“最近总觉得有些乏力。”她轻声说,“可能是太累了吧。”
吴先生的心揪了起来。他注意到梅姑娘的手在微微发抖,连端起茶杯这样简单的动作都显得吃力。
“要不要去医院看看?”他急切地问。
梅姑娘摇摇头:“现在医院太危险了。再说,我还要画完这幅梅花呢。”
她将手机转向画板,吴先生看见一枝含苞待放的梅花,笔触依然细腻,但线条却不如往日流畅。他能看出她在强撑着作画,每一笔都像是在与什么抗争。
三天后,梅姑娘住进了隔离病房。
“别担心。”视频里,她努力保持着微笑,“医生说只是疑似,等检查结果出来就好了。”
但吴先生看见她手腕上插着输液管,氧气面罩下苍白的脸色让他心如刀绞。病房的灯光很亮,却衬得她愈发单薄。
“记得我们第一次见面吗?”梅姑娘突然问,“那天你跟我讲川端康成的《雪国》,说驹子的眼睛像深秋的湖水。”
吴先生点点头,喉咙发紧。
“其实那天……”她轻轻咳嗽了一声,“我本来是要去医院的。但看见你谈论文学时发亮的眼睛,就忍不住多待了一会儿。”
泪水模糊了吴先生的视线。
“等你好了,我们一起去老梅园。”他努力让声音保持平稳,“你答应过要教我画梅花的。”
梅姑娘笑了,但笑容很快被一阵剧烈的咳嗽打断。护士匆匆进来调整仪器,视频被迫中断。
那是他们最后一次完整的对话。
接下来的日子里,梅姑娘的状态时好时坏。有时她能说上几句话,有时只能虚弱地点头。吴先生每天盯着手机,生怕错过她的任何消息。
一个深夜,梅姑娘突然要求视频。她的声音很轻,几乎是在耳语:“我想看看你。”
吴先生连忙打开视频。梅姑娘的脸色苍白得近乎透明,但眼睛依然清澈。她努力抬起手,似乎想触摸屏幕。
“对不起……”她的声音越来越轻,“可能……等不到梅花开了……”
“别胡思乱想!”吴先生急切地说,“你答应过要教我画梅花的,你忘了吗?”
梅姑娘的嘴角微微上扬:“记得……第一次见面……你夸我的梅花……画得好……”
她的声音渐渐低了下去,眼睛慢慢闭上。监护仪发出刺耳的警报声,护士们冲进病房。视频在一片混乱中中断。
吴先生呆呆地坐在黑暗中,手机屏幕已经熄灭。他感觉胸口有什么东西碎裂了,疼痛蔓延到四肢百骸。他颤抖着手指抚摸我身上的梅花,仿佛还能感受到梅姑娘作画时指尖的温度。泪水无声地滑落,打湿了那枝永远无法绽放的梅花。
四
终于,在一个春寒料峭的早晨,吴先生带着我来到T城,来到那棵老梅树下。他将我轻轻放在树根处,低声说:“去吧,回到她身边。”
一阵风起,几瓣梅花纷纷飘落。我随着花瓣飘向天空。在最后一刻,我看见了吴先生眼中的泪光,和那个秋雨绵绵的早晨一模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