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菊韵】岩骨花香漫武夷(散文)
当最后一滴春寒坠入九曲溪时,武夷山已是一片绿色的海洋。云雾游动的山峦,时而吐出几簇苍翠的茶树,叶尖坠着水珠,正在酝酿兰香。溪水绿得令人心颤,仿佛整座山的青苔都溶在水中。翡翠色的涟漪驮着落花,在鬼裂的丹岩间蜿蜒成谜。
空气湿润得能拧出水来。在岩缝里渗出的细流总在黄昏时变成了琥珀色,那被日光烘焙过的泉水,正顺着青石皱纹将岩石深处的铁锈与月光喂给盘根错节的茶树,大红袍、肉桂和白鸡冠在湿润的空气中抽芽。
“一溪贯群山,两岸列仙岫。”九曲溪像一条被揉皱的碧玉绦,曲曲折折地绕过三十六峰,九十九岩。溪水清彻见底,能看见青荇缠着赭色卵石摇曳。细鳞鱼群掠过时,搅碎了两岸丹崖投下的倒影。筏工说九曲溪是仙人撒落的琴弦,此刻竹筏正从第七根弦上滑过,惊起白鹭扑棱棱掠过水面,衔走半片沾着雨意的云。
暴雨来得突然。先是几滴硕大雨点撒在脸上,转眼间天地便织起密帘。漂流竹筏在激流中起伏如风中落叶,顷刻间九曲溪就褪去温柔模样,化作千军万马在岩壑中奔突。雨点连珠坠下,模糊的视野里,只剩筏工手中撑扞左突右点,在翻涌的白浪中劈开生路。漂过曲谷丹崖,虹桥奇观;涉过秀山媚水,深幽奇险;冲向青山奇石,锦绣平川。
第六曲天游览胜处,武夷精舍的黛瓦在水雾中若隐若现。八百年前,那位在鹅卵石上抄录巜楚辞》的朱子不会想到,他煮茶论道的茅檐,会成为中国理学长河最清冽的源头。
朱熹,这位五岁便能指天问“日月安属”的宋朝杰出思想家,中年时携着半部《近思录》重返武夷,在丹山碧水间将孔孟之道淬炼成贯通天地的哲学体系。
理学不是高悬云端的玄学,而是岩茶般需经摇青、焙火的生命体语。当九曲溪的晨雾漫过精舍窗棂,朱子究明义理,以义理修身,不断提升道德涵养,推动社会进步……形成了著名的朱子学派,建抅了博大精深的理学体系。
丹霞崖壁上“道南理窟”的摩崖石刻,至今仍沁着墨香与茶香交融的独特气韵。那些在隐屏峰下争论“理气之争”的夜晚,茶筅击打建盏的轻响,恰似朱子批注《四书》时笔锋划过纸页的沙沙声。当理学家们的青衫掠过茶园,他们丈量过的三十六峰九十九岩便成了立体化的《朱子语类》。九曲溪水是流动的“即理性”,晒布岩的褶皱里藏着“存天理”的隐喻。
如今隐屏峰下的古茶树依然苍翠,茶汤里却多了一味跨越时空的书卷气。捧起那盏金黄透亮的小种红茶,恍惚能看见朱子正俯身溪畔,将落在水面的山岚收进砚台。理学与岩茶,终究都在武夷山的岩缝里找到了最丰沛的滋养。
谷雨的水帘漫漶了武夷山骨,踏着石阶上的青苔向九龙窠深处漫溯。岩壁上的“岩韵”两个朱红大字在雾气是忽隐忽现,像神明悬在丹霞赤壁的偈语。这天地氤氲的丹山碧水,原是借了三十六峰九十九岩的筋骨,将千万年风化的矿脉凝作茶汤里那缕铮铮金石气。
雨脚渐疏时,茶树们显出各自脾性。肉桂在云雾里舒展着辛辣的筋骨,白鸡冠的嫩芽如雏鸟初生的绒羽,小种茶树蜷缩成墨绿的涟漪。穿行在茶畦间的游人擎着各色雨伞,倒像是山神撒落的茶花瓣,在沁着青苔气息的空气中浮沉。溪涧在石隙间奏着《水调》,将数百年的茶谣揉进清冽的曲调。
转过九曲回肠的岩廊,六株古茶树突然撞入眼帘。三百六十载春秋的母树依然枝繁叶茂,青翠碧绿。虬曲的枝干间缀滿苍苔织就的璎珞。树根深深楔入赭色岩层,仿佛与整座武夷山的血脉相连。那些在树下合掌的、拍照的、凝望的游人,此刻都成了静默的注脚,他们湿润的眼瞳里,倒映着中国最矜贵的茶魂正从斑驳的的树皮里渗出。
山风掠过茶寮的檐铃,送来焙茶人含糊的吟哦。我忽然懂得所谓“岩骨花香”,原是武夷山把自己的魂魄掰碎了,在每一片茶叶上重新捏出个带着火痕的春天。
茶烟散尽,余温长仔。武夷山的美,是丹霞岩壁上镌刻的岁月双遗,亦是九曲溪畔流淌的朱子遗韵。当暮色漫过玉女峰的裙裾,游人总能在茶寮一盏大红袍的琥珀色里,窥见山水与人文相契的密码,丹山碧水是形,朱子理学是魂,岩骨花香是韵。
指尖摩挲过紫砂壶的温润,方知茶汤里沉浮的不止是千年茶脉,更有一程山水养出的天地气度。
归途行囊中,茶罐里锁着岩骨花香,行囊外飘着云霭书声。武夷山终将以一盏茶的深情,等你再来细品这方水土滋养的天地大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