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江山·见证】【晓荷】黄水溪,一条永远的河(散文)
黄水溪,一条流淌着我家族血液的小山沟。
黄水溪在镇舟镇马家村的山顶上,是一条不起眼的小山沟。由于山高林密,所以这条山沟的水总是清洌甘甜的。山溪中怪石突兀,水草丰茂,或有小瀑,可有小潭,或有幽涧,或有隐壑。泉水淙淙,不时有树叶随之飘,亦有野花在岸边守望。泉中不时闪动着不知名的小虫,疾游一下,又呆头呆脑地等待着什么。不时会从林中窜来野兔、松鼠、獾猪、野猪在溪边饮水或嬉戏。
父亲生前曾表示过,今后希望能长眠在黄水溪旁边。因为黄水溪是父亲的降生地,他在十八岁之前都生活在这条溪边。
在解放前,黄水溪除了大山,便是茂密的树林,由于植被丰富,山沟中的水从来都是清澈甘甜的,并且不曾干涸。
大约100年前,我祖父作为长房,便从祖屋大圈子搬了出来,在五里路外的黄水溪边修房建屋了。随后大伯、二伯、三伯、父亲也相继出生在这里。由于祖父一家人丁兴旺,带来了这里的生气,黄水溪就不再局限于一条山溪,而是把我祖父家周围的一定范围都称作黄水溪了。黄水溪包括了土地、树林、农户、山梁……
黄水溪留给父亲的记忆与故事很多。
父亲在排行是老幺,自然受宠。但父亲最不幸的是年幼时生母就去世了。听父亲说,他在一岁半时,母亲就去世了。当时大伯已成家,长嫂当母,父亲的成长中,主要由大伯母将带他长大。在父亲记忆里没有一丁点生母的印象,他心中生母的角色是由长嫂来充当的。以至于多年后,父亲与我们谈话时,都还记得他小时被长嫂背在背上的情形。黄水溪的土地是纯朴的,土地上生活的人也如那片土地一样淳朴。长嫂任劳任怨领带着小叔,从呱呱小儿,再到长大成人,那份艰辛可想而知。包括我父亲,我伯母此时有三个小叔,自身还有三个儿子,要支撑这样一个大家庭,我伯母真的很伟大。
那时祖父家里除了有几担田土,由于一家人的人口多,所以还要去山下的毛家湾地主罗玉书家做佃户,租种他家的土地,才能完全保证一家人的温饱。这样一个大家子,在那个年月,能保证温饱就是很了不起的事了。
没想到在这种境况下我父亲居然还有机会读上几年私塾,并且后来还去了二十多里地外的镇舟场上读了一年的高小。在那个年月能受到这样的教育算是人生的大幸了。祖父之所以花血本让父亲念书,是希望能将我父培养成一个支撑门户的人。虽然家无余财,但是祖父还是知道子孙读书识字的重要性。当然这段受教育的经历,既让父亲受益终生,也给他带来了人生劫难。那时私塾设在大圈子我叔祖父家,从黄水溪到大圈子大约要走五里的山路。每天早晨,一个光头少年背着书包,疾行在山道上,夏天光着脚丫,冬天穿着草鞋,这少年就是我父亲。听父亲讲,他念私塾时,背书的能力很强,很受先生赏识。后来在十二三岁,父亲去了当时的镇舟乡场念高小。黄水溪到镇舟有二十多里路,每天一个来回,每天很多时间都用在走路上。每天总是天不明就出门,天快黑时才到家,很多时间都是在山道和树林中穿行,由于赶路的时间多过学习时间,我想父亲的功课也不一定会很好。父亲在念高小的时间只坚持了一年,在第二个学年开始时,患上了“打谷黄”,求学就这样中断了。本来家里希望培养出一个支撑门户的人,但是由于受具体环境和经济条件的制约,父亲完成了自己的学业,也成为了家中文化最高的人。
这时父亲也是十四五岁的青少年了,开始为家里放牛、砍柴等工作了。在黄水溪的野林中,父亲算过得自由自在,放牛砍柴之余,还可以捕猎,曾在山林中收获过山羊。那时因为山高林密,偶尔还会有大型巨兽,我三伯在某个冬天耕田时就遇到过老虎(也有可能是豹子)。当天雾很大,耕牛忽然不再前行,而且不停喘着粗气,二伯对牛的这处表现百思不得其解,但往前看时,才看到前方四五丈远的田埂上蹲着一个巨兽,正虎视眈眈着牛和人。三伯一时吓得呆若木鸡,相持约几分钟后,巨兽若无其事地向山上密林中走去。三伯待巨兽无踪影后,吓得瘫坐在田埂上,大汗淋淋。三伯说那巨兽其体型巨大,一步迈上一个田埂,从形体上看应该是一只虎。
父亲在大约十七岁时,家里便给他娶亲了。女方是本地的罗氏,字孝芝,是地主罗玉书堂侄女。第二年初,父亲便有了一个女儿,本来父亲的人生就应该自然而然在黄水溪定格了,但是命运弄人。在这年的九月九日这天,父亲被作为壮丁五花大绑地押离了黄水溪。之所以是父亲被抓走,是因为征兵队长听说我父亲念过书,所以坚持要我们家庭中这个有文化的人。所以父亲念过书已给他带来人生的劫难——离乡背井、妻离子散、家破人亡,这样一别就是十二年。十二年后,已是一个健硕汉子的父亲再次回到黄水溪,一切早已物是人非。他的父亲、大哥早已离世了。听家人们说,他女儿在他离家7个月后,就夭折了。他一去音信杳无,妻子在一年多以后,也改嫁了。侄儿们这几年也相继成家,原来的一个大家,死的死,走的走,分的分,黄水溪已经没有容身之地了。父亲在老家的一个拌桶中睡了半个月,便接到当时区政府的通知,去筠连县最远最小的和平公社担任社长。父亲在黄水溪只作了一个短暂的停留后,再一次离开了这个生他养它的地方,一个孤寂的身影渐渐在山道中远去了。黄水溪留给父亲的只有回忆和亲情了……
和平公社与黄水溪相距约四十公里,那时的交通还没有公路,父亲去了和平公社后,一年多便与我母亲结了婚,以后我们兄弟几人也相继诞生。这样一个大家庭拖着,还要主持公社的工作,父亲回黄水溪的时间很少,很多时候都是黄水溪的亲人们走差不多大半天的山路来看望父亲。因为我父亲成了公家的人,对黄水溪的亲人们是莫大的荣耀,我堂兄们称呼我父亲“幺叔”,这称呼我总觉得带着一种暖乎乎的味道,带有一种无上的敬意。由于与黄水溪相距遥远,我们家也和那里的亲人们没有多少财产上的纠纷,所以每一次与那里的亲人们相见,都有一种浓浓的亲情,当然我们堂兄弟之间也有开不完的玩笑。
父亲回黄水溪的时间很少,但他却对黄水溪心心念念。
他关心黄水溪的亲人,总是想着侄儿们的终身大事。黄水溪由于在大山之上,交通条件差,那里的亲人在完成婚姻大事上要比平坝地方的人难度大,父亲先后把和平公社的两个女子孩介绍给了两个侄儿。这算是对黄水溪亲人们做了两件功德无量的事。
父亲心心念着黄水溪还表现在与家人聊天时,关于十八岁前在那里的生活、趣事总是谈性很浓。比如土匪来劫掠时的惊心,比如在山林中做陷阱捕猎,比如在秋天去山上打板栗……总之一谈起黄水溪,便会没完没了,如果再加上一碗包谷酒,那故事简直会成为章回小说。其实父亲的黄水溪,就是他一抺挥之不去的乡愁。
一九八四年,父亲已离休一年了,这个秋天的一个下午,父亲忽然接到黄水溪亲人从镇舟场打来的电话:他大嫂(我们的大伯母)病重。父亲接到这消息,神情突然之间变得很悲戚,在告诉我母亲说要马上赶去黄水溪时,声音都变得带有哭腔的沙哑。父亲带上五哥,拿上手电筒急往黄水溪赶去,后来听他们说,当晚赶到大伯母家时,已经是深夜十二点了。大伯母对父亲而言,虽然是长嫂,但在一定程度上更是一个母亲的角色。父亲在大伯母的病床前守了三天,大伯母最终离去了。父亲与黄水溪的亲人们操持完大伯母的后事后才回来的。
后来的日子里,父亲也去过几次黄水溪,有时是有亲戚完婚,有时是侄子们因为家庭矛盾。这个时候父亲作为一个上了年纪的人,走那么远的山路,确实很困难了,父亲总是会在路边找上一根竹棍或者木棍拄着,往往是走不了多远要息上一口气,但是不管有多累,只要是回黄水溪,他总是不言累。到了黄水溪后,每一个亲戚的家庭都对父亲都很盛情,父亲的心情总是不错。
黄水溪,这一片父亲心心念念的土地,他曾说过,如果某一天他离世了,他想回到黄水溪。我们知道,父亲在黄水溪的岁月只有十八年,但这十八年却是让人魂牵梦萦的十八年,而且这里还长眠着他的双亲。这片故土,他的心永远不曾离开过。但最终,父亲在离世前,还是将他的长眠地选在了他为之奋斗,流血流汗的高坪,选在我老屋前方的土坎下,坟头朝着黄水溪的方向。父亲知道,虽然黄水溪是他梦想落叶归根的地方,但他真的回不去了,因为和平公社(现在的高坪苗族乡)有着自己几十年的心血,还有着大小十多口亲人。黄水溪,回不去了,就在此安息吧!这种安排有着一种无奈,也有着一种释然,父亲走时很安祥。他入土时,为他送行的人不下三百人,有高坪的乡邻,亦有从黄水溪赶来的很多亲戚。
而现在的我,不时充当着父亲与黄水溪的信使,只要我有机会,我也会去黄水溪走走看看,去那里的亲人家坐坐,为那里长眠的亲人扫扫墓。当我回高坪来到父亲坟前,我会对父亲说:我去过黄水溪了,那里一切都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