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金文·芳华】莫言旧居行吟(散文)
暮春的一天,胶河醒得格外早,晨雾还没散尽,河水就沿着堤岸缓缓流淌。
岸边的芦苇和垂柳随着风儿打转,远处田里的油菜花,结籽的已经耷拉下脑袋,没谢的还昂首挺着小黄花,甜丝丝的香味跟着水波摇晃,坐车经过时,仿佛连衣襟上都沾上了淡淡的甜气。车窗上挂着昨夜的露水,把远处“红高粱小镇”的路牌洇得字迹模糊,直到看见“莫言旧居”的牌坊——那是徐怀中先生的笔墨,虽说历经风吹雨打,墨色淡了不少,可在晨光里看着,依旧暖融融的,像村里老人笑起来眼角的鱼尾纹。
顺着河堤下的沙土路往东走,向南拐一个弯,就看见一道土黄色的院墙。墙皮在阳光底下深浅不一,全是岁月留下的斑驳痕迹。我伸手摸了摸,墙面粗糙得很,还沾着细小的沙粒,摸起来硌手,让人忍不住想起,莫言在诺贝尔奖演讲里说的,故乡的水土,早就在人心里埋下了根。别说,这墙摸起来的质感,真像一把钥匙,能打开他书里那些故事的大门。
门楼是烟灰色的,右边木匾上“莫言旧居”四个金字被摸得发亮,也不知道多少人来过这里,用手摸过。一推门,“吱呀”一声,好像时光一下子慢了下来。院子里五间土坯房静悄悄的,浅红色的瓦顶上长着几簇狗尾草,风一吹就轻轻摆动。窗棂上的贴纸早已发黄,还留着“福”字的边角,边缘卷卷的,好像去年刚贴的一样,透着些许人间烟火气。墙根下的青苔颜色很深,看着看着,耳边仿佛响起了几十年前的蛙鸣声——说不定某年夏天的午后,小莫言就蹲在这儿,看蚂蚁排队搬家,把草茎编来编去,偷偷往墙缝里藏自己的小秘密呢。
东墙边的石磨,看着就像旧居的心脏。磨盘的齿缝里卡着干巴巴的麦壳,边缘被磨得光溜溜的。听村里老人讲,莫言的母亲天不亮就起来推磨,裹着小脚在磨盘边一圈圈走。那时节,玉米面的香味混合着汗水味,在晨曦里飘着,少年莫言或许就趴在窗台边背书,把《三国》里的故事混着磨盘的响声,一起记进了心里。这些故事,后来在他心里发了酵,就成了《红高粱》里九儿在高粱地的呐喊。
忽然想起莫言小的时候掉进茅坑的事儿。如今这个露天厕所早已不用,铁皮棚顶上爬满了蔷薇花,粉色的花骨朵在风中晃荡着。很难想象,当年那个浑身是泥的小娃娃,被大哥扛到胶河边洗澡时,晒热的河水是怎么漫过他的小肚皮,肥皂泡如何漂浮在水面,映着兄弟俩的影子。后来奶奶说“幸亏你弄断了木棍”,这话像一颗小种子,在莫言心里慢慢发芽长大,多年后他写成《生死疲劳》,讲起了轮回的道理——原来苦难不是尽头,说不定是新的开始呢。
正屋中央摆着一张古旧的八仙桌,旁边支着两台朴实的锅灶。恍惚间,似乎还能闻到当年飘出的饭香,那香味像一条无形的丝线,牵着人的思绪回到往昔岁月。忽的记起莫言在《吃相凶恶》里写的那些泪。十几口人的家里,每到饭点就响起瓷碗磕碰的声响。莫言说,我小时候,家里穷,没吃饱过。那时候有十几口人,每逢开饭,我就要哭一场。我叔叔的大女儿比我大几个月,当时都有四五岁光景,每顿饭奶奶就分给我和这个姐姐每人一片霉烂的薯干,而我总认为奶奶偏心,把大一点的薯干给了姐姐,于是眼泪便夺眶而出。有时候伸手把姐姐那片薯干抢过来,把自己那片扔过去,抢过来又觉得原先分给我那片大,于是再抢回来。一抢两抢,婶婶的脸便拉长了,姐姐也哭了,我当然一直是双泪长流。母亲无可奈何地叹气,奶奶便数落我的不是。母亲便连声赔不是,抱怨我肚量大。说千不该万不该生这么个大肚子。吃完了那片薯干,就只有野菜团子了。那些黑色的、扎嘴的东西,吃不下去,又必需吃,一边吃一边哭。究竟是靠着什么营养长大的,我怎么能知道。那时想:什么时候能饱饱地吃上一顿红薯干子呢?能吃饱红薯干就心满意足了。如今再看那土灶,油渍早结成硬壳,阳光斜斜照进来,在上面投下细碎的光斑,恍惚间,仿佛又看见那个蹲在灶台边的小男孩,盯着两片薯干打转的眼神里,藏着比野菜更苦的委屈——这些滋味,后来都成了他文字里的盐,让每一个字都带着土地的涩,和熬过来的甜。
东厢房的窗棂上,糊着泛黄的旧报纸,那是70年代的铅字,微风拂过,发出沙沙的声响,如同一位历经沧桑的老者,小声念叨着过去的事儿。土炕上蓝布被面,早已褪去昔日的色泽,炕沿也被磨得发亮。可谁能够想到,写出《丰乳肥臀》的大作家莫言,当年就在这窄小却温情的土炕上,与妻子杜勤兰相依相伴。土炕上,还有一张掉了漆的桌子,看似普通,但却意义非凡——据说《透明的红萝卜》第一稿,就是莫言当年在这儿创作的。闭上眼睛,我们仿佛能看见,在昏黄的煤油灯下,他的影子投在墙上,与窗外摇曳的高粱影子,悄然叠合的情景。那些在纸上跳动的铅笔字,说不定早就在桌角的裂缝里藏着,等着高粱地的风将它们吹醒。莫言说灵感是从土地里长出来的,摸着这桌面的木纹,你会不由自主地相信——这一道道纹路里,藏匿着他多少个日夜的沉思。
来到他父母的卧室,樟木箱上摆着莫言童年的照片。照片里的小男孩,眼神中透着股执拗劲,让人想起他说过,母亲虽没读过书,却用言传身教,教会他尊严与善良。照片里,母亲穿着粗布围裙,围裙上仿佛还沾着面粉,父亲的旱烟袋别在腰间,严肃的神情里,藏着对孩子的期望。这些发黄的照片,加上院子里的石磨、陈旧的农具,构成了莫言心中的故乡——在艰苦的日子里,生长出坚韧;在广袤的土地上,绽放出诗意。
最西头是一间杂物间,摆放着一些上世纪劳动用的老物件,蹲在那儿,一声不吭。犁铧斜啃着墙皮,刀刃上长出的不是锈斑,倒像是握犁人掌心磨出的老茧花。木把上的汗渍隐隐泛着淡淡的盐味,指尖蹭过时,像是摸到了多年前捂在棉袄里的火炭。竹笸箩倒扣在墙角,似乎在打着瞌睡,沿儿上粘着的高粱米,还带着阳光的影子。缺角的陶罐,缩着脖子,躲闪着我们的目光。罐口的老鼠牙印,歪歪扭扭的,像是时光打了个磕巴——莫言的小说,说不定就是从这儿漏出来的,渗进纸页,便长成一片红高粱,在《檀香刑》的刀刃上滴着血,在《蛙》的鼓噪里孕育着泥土的腥味。锄把斜倚在土墙上,木纹缝里嵌着的土粒还带着墒气,那些扎进地脉的魂灵,早把自己拧成文字的根须,深扎进石磨的凹痕、土炕的裂璺,还有胶河晃荡的波光里。
临走时,突然发现,墙角处那队搬运光阴的蚂蚁,正驮着树影筛落的碎金,在砖缝上篆刻无人破译的密码。它们的触角,沾着《食草家族》里发酵的草腥,与土炕陈年霉味,糅成颗粒,在鼻腔里拱出潮湿的芽。蹲下身来,我仔细地观看蚂蚁列队穿过黄昏时,却惊觉自己的影子,也在沙漏里不知不觉伸长了一截,宛如暮色漫过胶河时,整条水脉都成了流淌的橘子酱。
芦苇丛中不时迸出三两粒鸟鸣,惊起《蛙》里墨渍未干的蝌蚪,跃过泛黄的纸边,在现实的水纹中甩尾游弋。河对岸是红高梁影视城,青杀口牌楼、占鳌寨正在夕阳的余晖里,在记忆深处,徐徐展开一幅浓彩的画卷。单家酒坊的幌子扯着风,作为推手,让九儿的歌声,忽远忽近,像块含在嘴里化不开的灶糖。但此刻,我却站在旧居前的杨树林里,看叶子沙沙地翻着无字书——这声音曾陪他在煤油灯下数过星星,把虫鸣和夜露酿成烟火气。如今落在我的身上,是这片土地在轻轻哼着,那些没说出口的,都在年轮里长成了我的心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