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光黄鼠狼偷鸡，老鼠也偷鸡。小芬小时候住在土屋子里，老鼠与人杂居。在那个大讲“除四害”的时代，老鼠却始终不能被消灭殆尽。老鼠们生命力极其顽强，繁衍速度又超快。小芬家耗子药与“铁猫”老鼠夹与真猫全安排上，老鼠还是大摇大摆地公然在人眼皮子底下活动。经常见老鼠大的领着小的满屋里乱瞅候，甚至一个咬着一个的尾巴在人的视野里满院子串游。老鼠公然在人的眼皮地下肆意招摇，是不是故意眼中无人？看老鼠那种肆无忌惮的挑衅张狂样子，小芬就徒劳地脱下一只鞋子仍过去，或者徒步撵一阵作罢。
　　 那时小芬家满院子里是麦秸，也有些麦穗与麦粒隐匿在期间。老鼠们的生活应该无忧无虑。可是老鼠并不满足现状，咬破盖顶钻都粮食瓮里偷粮，在煎饼盖顶上钻洞，刚刚做的小豆腐它们也混账地进去糟蹋，把爪印与鼠屎混到里边。弄得小芬他们天天吃老鼠剩，埋汰晦气的很。
　　 得寸进尺的老鼠甚至惦记上了小芬家的小鸡仔。刚刚孵出的小鸡仔跟在鸡妈妈屁股后边，如果贪玩搁浅在墙角处，墙洞里窥探的老鼠冷不丁迅速出击，把懵懂不谙世间险恶的小鸡仔弄进墙洞。鸡妈妈找不够自己孩子的数目，就焦灼地围着麦秸堆咕咕咕，声声呼唤丢失的孩子，却不知道它的孩子这次已经是永久性的失踪。
　　 最可怜是那些被买来的鸡仔。它们没有妈妈护佑，无论是在鸡筐里，纸箱里，还是笎子里，都会被老鼠惦记。遇到主人下地干活，老鼠为所欲为，小鸡仔死伤无数。纵然侥幸活命，也是被咬折翅膀、咬折腿，被抠去眼睛。庄户人要从鸡腚门子里找油盐与点灯的煤油，老鼠这样祸乱一起，好日子的计划就被搅扰得四分五裂。
　　 那时候小芬的母亲早已经离开人世，大人小孩过着窘迫的日子。家里没有女主人，老鼠的自由更加没有约束与边界。小芬的父亲经常赶集，多少见过世面，知道有一种铁笼子，上边都有花生果实大小的孔眼。将小鸡苗放在里边，只要喂食的小米里掺杂一些土霉素，不让小鸡仔腹泻。老鼠围着笼子，顶多吓唬一下小鸡们，小鸡们基本没有什么生命危险。
　　 因为铁笼子上压着几块瓦。瓦的重量是老鼠难以撼动的。
　　 偏偏有一只力气硕大无比的老鼠撼动了瓦，成功地钻进了铁笼子。
　　 那时候小鸡已经长成抓鸡子，拳头大小了，论个头不比老鼠小多少，可是论力气与胆识，小鸡仔哪里是老鼠的对手。一笼鸡哭喊成片，一只胆大妄为的老鼠在狭小的空间里开始涂炭鸡群。
　　 鸡们的惨烈声音搅碎了小芬一家人的梦境。首先小芬的父亲首先起来，点上罩子灯，前去查看。随机小芬与其他兄弟姐妹也围拢过来。只见一群鸡蜷缩在笼子一角，密密麻麻地挤着。一只大老鼠伏在一只已经长出翎毛的小公鸡背上，死咬着它的脑袋。小公鸡不谙尘世的恐慌还有那种没命的叫喊真叫人恻隐爆棚。
　　 小芬的父亲首先开始转移鸡仔。他把小鸡一只一只从笼子里掏出来，还得时刻防备那只大老鼠司机逃遁。笼子里的空间越来越大的时候，那只老鼠起了仓皇，跳下那只鸡背，围着笼子四周着急自由，仓皇寻找出口。老鼠的狡猾在铁笼子里不得伸展。老鼠的智慧本来有限，何况已经陷入铁墙包围圈。他与人较量，无论力气与心眼，都会逊色不小。所以当最后一只鸡安全地从笼子里转移出来，铁笼子里只剩下老鼠的惊慌与绝望。
　　 如何处决那只老鼠，成为一个难题。用铁丝穿过铁笼空隙去刺老鼠，老鼠根本不给机会。老鼠灵活地扭动轻便的身子，一次次化险为夷。所以小芬的父亲不敢轻易敞开笼子口，那只老鼠会趁机逃窜。小芬那时正好看过一部电影，电影上有将人装进笼子沉溏的情节。这给了小芬极大的启示，于是马上献计献策给老鼠上水刑，溺死那只贼老鼠。
　　 小芬的意见得到通过。
　　 于是小芬的父亲把铁笼子口用绳子绑了，提溜着出了院门。前呼后应的是他的五个儿女，小芬提着罩子灯照亮漆黑黑的泥土路。来到大汪边，小芬的父亲就奋力把铁笼子抛到水里。小芬家东边的汪，是一个死水汪，水有点泛黄，还隐隐约约散发着一种沤肥的味道。铁笼子在汪里飘飘摇摇，并未完全沉底。所以那只老鼠扒着铁笼子，还有机会苟延残喘，它把尖细的嘴巴伸出水面，一动不动。危机来临，它也许早已嗅到死亡的气息。一只老鼠的悲惨遭遇，始于它对小鸡仔起了杀心。随着笼子一点点下沉，老鼠的那对小眼竟然在昏暗的灯影下闪烁起两点微光，让人联想起亘古的钻木取火的微光乍现。当然那时老鼠生命终结时的回光返照。
　　 小芬用木棒助力了一下铁笼，那只铁笼开始猛烈下沉。
　　 老鼠终于没入水中。小芬一家回家睡觉。
　　 第二天早上小芬与父亲去打捞那只铁笼子。因为放在浅水区，铁笼子很好定位，用木棒一打捞，就找到了。捞取铁笼，那只老鼠尸体泡的体积有些膨胀。铁笼子是这只老鼠的棺材。那只铁笼子价值十几元，当时属于价格不菲之物。老师躺在里面受刑，也算没有虚度鼠生。
　　 魏奶奶说，这只老鼠你们怎么吃？小芬说不吃，“我们家没吃过死老鼠。”小芬这样告诉魏奶奶。魏奶奶大喜过望，说，我小孙子长黄皮病，大肚子，听说吃老鼠的肉就好了。那只被泡浮囊了的死老鼠被魏奶奶要走了。
　　 魏奶奶烙完煎饼，趁着鏊子底是火热。她把火灰扫到一边，把老鼠用泥巴裹了，放到鏊子底最热处，然后培上火灰。生怕老鼠的肉不好熟，还抱了两趟豆秸，点着了叠加在火灰上助力。豆秸噼噼啪啪炸着声响，火焰下是那只死老鼠的尸体。
　　 魏奶奶从灰里扒出那只死老鼠时，老鼠的身体是黑里透黄。她撕下一块老鼠肉，吹吹草灰，摘一下那些残存的毛灰，再吹吹热气，然后喂给小孙子。小孙子还不太会说话，尽管已经快两生日三岁了。当老鼠肉喂完的时候，儿媳玉枝从坡里回来了。
　　 玉枝听说儿子吃了老鼠肉，大吃一惊。她的父亲死于鼠疫，所以她想当然地认为儿子身上已经有了鼠毒。她与魏奶奶吵了几句，抱着儿子就去邻村打听偏方。
　　 有人说鼠毒在身上，就得用以毒攻毒的法子。用卤水掺杂上闹子，熬汤喂下就可以去除鼠毒。玉枝信以为真，急急火火弄了这个土方子喂给儿子。儿子摆着头不肯喝，她硬捏着小孩的鼻子硬给灌了下去。
　　 玉枝的儿子死了。魏奶奶说是卤水药死的，玉枝说是鼠毒发作似的。婆媳大战就此拉开。魏奶奶最后喝了卤水。玉枝的男人迁怒她，打了她一顿，玉枝从此疯了。
　　 小芬的父亲相当懊悔。老鼠咬死一笼鸡，也强起牵引出几条人命！那只死老鼠就搁到汪里，泡烂也强起煨熟塞到人的嘴里。一切都出乎人的意料。祸起萧墙的根源早已经不是一只偷鸡的老鼠所能承担的。
　　 疯了的玉枝被人从溺死老鼠的汪中捞起。一只偷鸡的老鼠，弄了那么多的人类陪葬，到底是人宿命里的灾难使然，还是那只老鼠是被下了蛊的诅咒王？
　　 魏家一家五口缩减成父子两人。西邻巧姑提醒小芬的爹说，虽说我是多嘴，这个嘴还是要多的。你看老魏家突遭变故，你这样一群小孩，要是被人瞅候，还不就像狼瞅羊羔？西邻的话让小芬的爹不由得胆战心惊。他虽然感到自己也是十分地无辜，但毕竟人家也是凄凄惨惨戚戚！心里不由得泛起阵阵内疚与不安。
　　 小芬的父亲辞掉了砖窑的活，仔细看护自己的五个子女。
　　 小芬的父亲还是异常情况，发现小芬的肚子大的出奇，开始也以为是女儿长了黄皮病。让西邻会试脉的巧姑一试，她说是喜脉。那年小芬十六岁。小芬的父亲感到天都塌了。
　　 罪犯正是魏坤。魏坤的大伯找人疏通，提出私了。小芬的父亲咽不下屈辱，为了给女儿伸张正义，他选择了报警。
　　 魏坤被判刑五年零八个月。
　　 小芬带着肚子嫁给十里堡一个四十二的光棍。那个光棍不但一贫如洗，而且赌牌酗酒，动辄对小芬拳打脚踢。小芬一手抱着襁褓中的儿子，一手拿着长杆撵着一群嘎嘎嘎乱叫的大白鹅。夕阳从山尖上撂一抹余晖，裹着瑟瑟发抖的小芬母子。
　　 那个酗酒成性的的东西却撇下小芬母子，与一个小寡妇跑了。小芬一夜之间白了一半头发。她带着三岁的儿子又回到了父亲的身边。这时候小芬的父亲更加苍老，牙齿也都脱略殆尽。小芬的回归，好在一日三餐又有了着落。几个小的，肚子里终于有了热汤热水。家里分了地，有三亩多，够填饱肚子的。小芬的儿子也渐渐地胖了起来。
　　 魏坤的儿子因为在村子里打野，面黄肌瘦的。他奶奶家无人疼，姥姥家少人爱，小芬对他起了恻隐之心，经常给他几个饼子或者瓜果。那个小孩的快乐很简单，与小芬的儿子一道，一块石子就玩得拍手叫好。
　　 魏坤出狱那年秋天，有了一场罕见的秋雨。地里的庄稼俱已淹没。小芬带着儿子去县城务工，魏坤也带着儿子去县城找活。他们居然坐了同一列火车。魏坤盯着小芬的儿子看了又看，发现小芬的儿子与自己的儿子有一个共同点，是个六指，左手拇指多了一个弯指。
　　 小芬最后嫁给了魏坤。罪衍与委屈都被生存的压力挤扁，堆放在岁月的旮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