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江山·见证】【晓荷】石磨,石磙上的烟火岁月(散文)
月光落在石磨、石磙上,暗淡的外表便有了一丝亮色。当初我把它们收藏在庭院里,就是无论社会文明发展到什么样的程度,我们都不能忘了一块石头的价值。因为,三百万年前,石器就开启了我们祖先的生活文明;因为,目睹它们,仿佛看到朴素的祖辈们忙碌的身影;因为,抚摸它们,仿佛能感受到曾经简扑生活的冷与暖。
一块奇形怪状的石头,走进公园,可以叠假山造景,以最美的姿态供游客观赏;进入工厂,可以制造出水泥,为人类建造一处安身立命的家。一块硬邦邦的石料,经过石匠的巧手精心打凿,或是一个石磙子,一个石磨子,也或是一个石槽子,一个磨刀石……以一种新的身份,从山间走进农家,便有了一身的烟火气息。
石磨,是古传的加工米、麦、豆的石器工具,有二千多年的历史。石磨是两块直径相同的磨盘组合而成。上盘表面中心凿有圆形凹槽,中部有一道横梁和两个长方形小洞,用于倒入谷物。磨盘的表面刻满了细密的窝状磨齿,上下磨盘接触面也有磨齿,通过自身的重量,由人力或畜力转动碾粹粮食。上磨盘由木柄连接,方便转动。
小时候,我是看过用石磨子磨豆腐的过程,就在邻近的李庄生产队一户姓褚的人家。那个年代的乡村人家,每年进入腊月门,不管是生活条件一般的还是困难的,家家少不了蒸馒头磨豆腐过个年。我家是每年都要磨豆腐的,豆子是自家八边地上长的。头天母亲用淘箩子将黄豆淘净,放进水桶里浸泡一夜。那时家里人口多,一次要磨个二三十斤黄豆。
次日,父亲起早,路上尚未化冻,一头是膨胀的豆子,一头是两大梱豆萁,一担挑到褚家。褚师傅因磨豆腐的手艺好,远近有名气,所以每到腊月生意就忙的不得了,要排队。褚家磨坊是个单独的一间大屋子。屋中央砖垒的台上,搁着一个圆形的木制大磨盆,木盆里面有两个叠加的石磨盘。木盆的圆边开了一个小口子,小口下面放了一只盛豆浆的木桶。两个石磨子像夫妻一样组合,下面的一个石磨子是固定不动的,上面的石磨子有绑定的长木棒,伸出磨盘外,由一头牛拉动,旋转。褚师傅将盛豆子的木桶放在一张凳子上,用舀子将人家膨胀的豆子,喂进石磨上面的孔里,再兜一舀子清水进去,经过石齿的咀嚼,乳白的豆浆似山石上挂着的瀑布,漫漫地流淌在磨盆里,又从盆口处流到木桶里,如是刚挤下来的牛奶。牛拉磨时,双眼戴着一对由乌龟壳子做的眼罩子,不知白天黑夜地拉磨。褚师傅每加一次豆料、水时,就鞭策一下老牛,牛跑得快,磨子就旋转得快。只听得磨齿咬得“吱嘎吱嘎”的响,还有豆浆流淌的“哗啦哗啦”声。
豆浆磨下来了,就拎到前面三间土墙草屋的作坊里。三间屋子是联通的。一间是吊浆的地方,一间是煮豆浆的锅灶,一间是制豆腐、干子、百叶的,如是流水线车间。先是把豆浆倒进纱布袋里摇晃,过滤掉豆渣。然后,把冷豆浆倒进大锅里烧,灶膛里火焰映红了母亲的脸庞。浆锅由师傅的妻子看管,以免热豆浆溢出锅来。豆浆烧好了,师娘站在锅灶旁喊母亲:“快!把你带来的搪瓷缸子拿过来。”随即舀了一缸子滚烫的豆浆。母亲用筷子将缸子里的白糖搅拌后,给我喝,浓浓的豆浆特别香甜,那来自石磨上的滋味至今难以忘怀。
然后,师娘用大勺子将锅里热气袅袅的豆浆舀进一口大沙缸里,再用水稀释过的石膏点浆。片刻,掀开缸盖,豆浆变成了豆腐脑。接着将豆腐脑舀进案板上的木框子,用纱布裹好,上面放块石头,压挤掉黄浆水,做成豆腐、干子、百叶。屋外冰天雪地,寒气袭人,屋内石磨上却升腾起一锅锅温心的热气来。
石磨就是石磨,硬朗的身板,不停地转,连续地磨,从来不喊声累。其实,石磨豆腐我平生就看过那么一次,记忆犹新的是古老的石磨,给庄稼人的生活带来一口粮食的芳香。
后来,机器磨取代了石磨。可是,总是吃不到石磨豆腐的那种味道。这大概是简易的工艺,反而把日月的气息,大自然的气息,石头的气息,原原本本地调和成最纯,最香,最有人情的滋味,是铁制的,电动的,转速飞快的机器不可复制的滋味吧?而恰恰就是这样平素的滋味,见证了一代人平凡的日子哩。
石磙子,通常是由大青石打凿而成。北方人称之为碌轴、碌碡或碾子,是一种用于脱粒,也或碾碎谷物的农具。圆柱形,目测直径有一尺多,长度有三尺,体重很沉。两端有方形的凹槽,就是将咫尺长的木轴榫固定在卯槽里,用于套挂石磙的木制框架,便于拉动。
记得,还是在大集体的年代。夏季,田里成熟的麦子等待收割时,社员开始平整场地,就用那种光滑的石磙子,在潮湿的场地上来回地拉。把虚土压实,压平,不能有裂缝,以免麦粒进入裂缝里,浪费粮食。
晒谷场地整好了,从田里挑上来的麦把,一排一排地摊开。那时,我爷爷在生产队是用牛的,牵来牛,套上轭头,然后链接石磙子。那种石磙子全身是一道道整齐埂子,大约有三个手指宽的样子,相当于是石齿。爷爷驾牛一圈一圈地碾场,脱粒,只听得石磙子亲吻麦穗的“呲啦呲啦”声。我有时候跟着后面转圈玩,爷爷就叫我:“到别处去玩,麦芒戳人哩!”
麦穗容易脱粒,仅几圈下来就碾好了。其他人用铁叉抖麦杆草,堆成一垛一垛,用草扛抬走,让金黄的麦粒在场地上晒干,扬麦壳。秋天收稻子也是一样的,只不过比麦子稍微难碾些。首先,要将稻把摊在场地晒一两个太阳,等晒干些了再碾。这样的土法子脱粒,费时又费力,效率低。
后来,农村有了“小老虎”和滚筒式的脱粒机了。其实,原理和石磙子碾一样,只不过是电动的,速度快。小老虎夏季用,就是将麦把喂进去,前面吐出来的是草,旁边一个口子淌出来的是麦粒。滚筒脱粒机是秋季用,人要多,每人手持一撮稻把,在旋转的滚筒翻动,直至稻粒全部脱掉。机器作业,省时又省力,效率高。曾经辉煌的石器农用具,就这样带着记忆,带着粮食的芳香,暗淡地退出了农村舞台。而那些由石器具而兴的修理石匠们,走村串庄的吆喝声,也消失在历史的岁月里。生产队里的,还有农家的石磨子、石磙子、碾米面的大磨盘,被拋弃在旮旯里,沟塘里,有的用来铺河边的水榻子。
多年前,我把二个石磨子,二个石磙子,从外面弄到家的庭院里。妻子说:“你费力把这废弃的玩意弄家来有啥用?”我说:“再过几十年呀,这些沉默的石头,就成了老古董了,不说值钱,重要的是有睹物思人价值呢。”于是,我把石磙子竖立起来,下面用水泥沙浆凝固好,再把磨盘放在上面,摆上一盆花,当花架子用。亲戚朋友来我家玩,说:“你这个想法很好,既废旧利用,又有艺术感。”我说:“如今,机械化向自动化发展的小康农村,几个人能种几百亩、几千亩,甚至上万亩的田,那年代,那人,那场景,一去不复返了,只有这石缝里藏着昔日的烟火气息。若不信,你就慢慢看,细细看。”
前几年,我发现一个碾米用的大型磨盘被抛置在排水沟里,满是苔痕与污泥。人来人往地从旁边经过,却无人问津。我请了两位兄弟把它弄到家,用水洗,刷子涮,净身,放在屋后的石磙上。看上去像是一枚硕大的石头印章,就以雨水作油墨,把岁月的年轮印刻在乡间的这块土地上,把过去的稻麦香印刻在心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