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江山·见证】【晓荷】她从夜色里走来(散文)
时至今日,当我想起那个从夜色里走来的身影,心中依旧泛起暖意。像在寒冷的冬夜看见一堆篝火,像在伸手不见五指的荒野看到一束光,像在儿时独睡时在静寂里听到一声咳嗽。我试探着喊了一声:“娘,是你不?”
一声透着疲惫且沙哑的嗓音撕开夜的黑,“哎——家走咧——家走……”
一
母亲高考失利,为不让姥爷和姥姥为难,即使班主任多次来家里劝她复课,她依旧选择了辍学。从母亲做出决定那一刻起,这一辈子,她注定要受很多苦。
母亲个子矮小,模样也算不上俊俏,嫁给我父亲后,并不受奶奶爷爷待见。父亲为人老实憨厚,宁可自己吃亏也不让人说出不是来,对爷爷奶奶更是言听计从。所有种种导致母亲在这个家庭没有什么地位可言。
父亲的工钱常一分不留地交给奶奶保管,即便母亲有孕在身,也没想给妻子留钱买点儿营养品。夏天时候,母亲买双几块钱的凉鞋也要跟奶奶要钱,要钱时还会受到冷嘲,“家里一大窝子人等着花钱,哪有闲钱呀?你如果非要买,我就去给你借点儿。”母亲在娘家按女孩儿排行老二,从小懂事善解人意,很受姥姥和姥爷疼爱。姥爷脾气很坏,但唯独没有骂过二女儿。婚后,竟受到来自婆婆小姑子们的排挤,让母亲很委屈,在老实的丈夫那里也得不到理解,更让她备受煎熬。后来发生的一件事成了“压死骆驼的那根稻草”。
当时,母亲不仅要去地里干活,还要回来给一家人做饭。某一日,母亲忙于农活回来晚了。刚想做饭,奶奶说他们都不饿,不用做了。待母亲来到饭屋,发现锅碗瓢盆的位置和早晨不一样了,她猜到一家人已吃过饭。一气之下,回了娘家。父亲去接她时,母亲的条件是:“要么离婚,要么分家。”
奶奶迫于压力,只好分家。所谓分家不过是给了两双碗筷,一点粮食,两亩多地,一头小牛犊(这是母亲费尽气力争来的)。分家后,家里穷得叮当响。父亲继续烧窑,母亲则照顾地。我和小妹出生后,又多分了二亩多地。母亲是个要强的人,不甘人后,和父亲商量承包了村北的一大片荒地,开启垦荒之旅。从这天起,我家是很少吃午饭的。早饭大都在天明前,晚饭大都在别人睡觉后。
每天傍晚时分,屋子里越来越黑,让人害怕。我领着小妹坐到村口石磙上等着母亲从地里归来。起初有很多孩子玩耍,捉迷藏,坐滑梯,倒也快乐。随时间推移,伙伴们都被爸妈喊回家吃饭,只留下我和小妹并排坐在石磙上,看向通往村北的主路。我们能看到最远处的林场,能看到稍近一些的藕池,能看到村头的小桥,再后来小桥也被夜色吞噬。妹妹哭着要找娘。我安抚她:“别哭了,妹妹,咱娘一会儿就回来,你看,那个黑影是不是?”小妹停止哭泣,对着夜色里的黑影大喊:“娘,娘……”黑影越来越近,随后笑着向南走去。小妹因叫错了娘破涕为笑,我也笑:“妹妹,你怎么喊别人娘呀?”
我们继续做在石磙上等待,不时走到路中间向村北望去。渐渐地夜色把我俩也吞进去,随着月亮出来又把我们吐了出来。
这时,夜色又慢慢吐出一个身影,在浓浓的夜色里显得很模糊。我试探着问了一句:“娘,是你不?”小妹这次没喊,只是拽着我的衣角跟我朝前慢慢地走。
“哎——家走咧——家走给你们做饭吃!”小妹松开我朝着黑影跑去,我也跑上前,接过母亲手里的锄头,扛在肩上朝家走去……
这个场景在我的幼年时代,循环了一遍又一遍。
二
九十年代,为改善家里生活条件。父亲又承包了村北的一片荷塘种植莲藕,当时村里人都叫它“藕池”。每年冬闲时,我家是最忙碌的时候。父亲负责挖藕,母亲负责卖藕。
无数个夜晚,村里人都睡下了,鸡也睡下了,狗也睡下了。整个村子陷入一片寂静,风从破窗缝里跑来跑去。我和小妹在被窝里抱着暖水袋依旧瑟瑟发抖。昏黄的灯光里,父亲和母亲把北墙跟处一支支莲藕轻轻拿起来,拧掉上面的冻泥,随后轻轻地放在编织大包中心,一层一层码放整齐。他们小心翼翼地拿起放下,仿佛力气稍大些,莲藕就会碎掉一般。整支莲藕的卖价要比碎藕贵一些。单独的二节,三节藕瓜价格还好,但后面的藕棒就不值钱了,只有整支卖,藕棒才能跟着藕瓜多卖点钱。
一支支莲藕整齐地码放在大包里。两个人各攥住大包对角轻轻递给对方,轻轻系在一起。莲藕包被打得方方正正。父亲拿出旧棉被盖在上面后,催促母亲上床:“东英,上床睡吧!你明天还得早起,我再拾掇一下碎泥。”母亲上床后,我把暖水袋递给她,触碰到母亲手的那一刻,我仿佛摸到了整个冬天的冷。
窗外北风凛冽,风越刮越大。父亲钻进被窝,即便没靠到他依旧能感受到他把整个冬天都带进了被窝。
父亲拉灭电灯,黑暗里渗出一声叹息:“唉,明天又是大北风,早晨我送你一段吧!”随后黑夜里传来一声“哎——”
凌晨四五点钟,我被母亲唤醒:“冬阳,一会儿你爸送我去,你看着小凡点,她要是醒了,你就告诉她,你爸爸一会儿就回来。”父亲端来了一锅白菜炝锅面条烩馒头,有时也会加个荷包蛋,大多时候没有。那个味道我至今记忆犹新,它不单是炝锅面的香味而是夹杂着一种暖热,仿佛喝上一碗冬天都暖和起来。
吃过饭,父亲和母亲把大包莲藕抬上人力三轮车,随后放上方便袋,杆称。由父亲赶出屋门骑出院子。母亲拉灭电灯,摸索着走向屋门:“冬阳,我走了哈。”我努力从黑夜里寻找母亲的身影,对她说:“娘,你路上慢点,回来给俺们带个烧饼!”
当我听到熟悉的关门声,听到门舌被轻轻挂在门鼻上,我知道父亲和母亲走进了冬季一天最冷的时间段。迷迷糊糊中不知过了多久?熟悉的开门声再次响起,父亲哈着气走进屋里。因为牵挂我们,母亲只让他送到邓庄村柏油路上。后面十分之八的路程,都由母亲一个人完成。
我只知道母亲拖着三百多斤莲藕,在寒风里费力骑行,模糊的场景在一次跟母亲去卖藕时被具象化。母亲穿着厚重的棉袄,头上包着一条大围巾,带着棉手套,在寒风里费力地张着车把,双脚同时费力地向前蹬。每蹬一下,母亲的身体就会随之倾斜一下,蹬左边,身体向左倾斜,蹬右边,身体向右倾斜。但不管蹬哪边身体必会向前倾斜。母亲的身子大多呈弓形,三轮车车头像一支箭头龟速向前冲!
整个冬天。从老家到县城的这条路,母亲来来回回不知走了多少遍。
我和小妹放学归来,就去藕池上找父亲。父亲看我们来了就不再挖藕,开始拧藕,把多余的冻土拧掉,整齐地排放在地排车上。然后把开完冬块(厚度达三十公分的冻土块)的地方,用玉米秸秆盖上。把他那件青色破旧棉袄盖在莲藕上和我们一起回家。
父亲做晚饭,我和小妹来到村口石磙处等母亲卖藕归来。我们不再坐石磙,它太凉了,仿佛把手放在上面就会冻住一般。农村的六七点钟,人们大多已钻进了暖暖的被窝。我和小妹一次又一次向村北大路上望去,期待快点看到那个三轮车上熟悉的身影。
寒冬的夜风很坏,趁着大人不在,狠狠地抽打着我和小妹稚嫩的脸庞。此时,我脑海里在想母亲走到了哪里,出没出城?走到了马沙村还是邓庄村?是否已到了村北桥头?我带着小妹向北走去,小妹紧紧抓着我的手,仿佛怕我把丢弃在寒冷的冬夜。
桥头北面是土路,坑洼不平,车子走在这里会颠簸的很厉害,发出一声声干脆的金属碰撞声。我们还未出村就听到了那声熟悉的车子颠簸声,心里顿生暖意,这个时候肯定是娘回来了。我和小妹加快速度向村北跑去,小妹喊着“娘……娘……是你吗?”
车辆颠簸声的夹缝里冒出一句:“是我咧,你是小凡不,你是冬阳不?”我和小妹跑得更快了。母亲的身影很高大,是因为她骑在三轮车上。这个身影带着一股暖热渐渐浮现,像是冬夜的悲悯赐予我们浓浓的暖意。我和小妹绕到车后,顾不上车斗的冰凉帮母亲推车。来到大门口,父亲像是预知到母亲来了一般,打开大门迎接。母亲下来车子把三轮车推进院子,空空的车斗里叠放着大包,我们知道母亲今天把藕全卖完了,父亲笑着说:“看来今天行情不错呀。”母亲回道:“嗯,是呢!今天市场上藕少,不光卖得快,还卖了个高价。”母亲说着打开大包从里面掏出了一个方便袋,从袋子里拿出两个吊炉烧饼递给我和小妹。一股甜甜的糊香气钻入口鼻,禁不住咽了口吐沫。我伸手接过来,在门灯的光影里,我看到母亲脸上的冻疮又多了几处。
浓浓的烧饼味,化开了冬天夜的寒冷,整个小院子都热乎乎的……
三
儿子出生后,小店被迫关门。我专门学习了手工挂面制作。每天早早起床,和面、醒面、制面、晒面、摘面、切面、包面,从早上忙到晚上。母亲则替我们看护着儿子。儿子的整个童年跟奶奶最亲,因为从出生几个月开始,早晨醒来第一眼看到的定是奶奶。
面做的多了,拉面的人不来。母亲主动提出去帮我们卖面。我和母亲专门到城里买了一辆三枪牌电动三轮车,特意多配了一块电瓶。哪天做面少的时候,妻子看着儿子,母亲则装上挂面去县城或走街串巷卖面。
看着母亲为了我的生意,沿街串巷风吹日晒,心生愧疚之感。“娘,真对不住你,这么大年龄了,再让你向外跑。”母亲总是笑着说:“嗐!我出门又不打怵,以前骑三轮车我都不犯怵,更何况现在骑着电三轮。再说了,咱自己卖价格会高一些,也能多挣点!”
每次为母亲装满面,看着她骑上车,我会说一句:“娘,路上慢点,中午一定要吃饭,爱吃什么就吃什么,在卖面的钱里拿就行了。晚上一定早回来,路上车多,别回来太晚喽!”
母亲应了一声,骑着车子消失在村北的大路尽头。
临近傍晚,还不见母亲回来,我心里总是慌慌的。脑子里总会莫名生出一些不好的想法,“娘怎么还不回来?是不是电车没电了?是不是走的远了?是不是……”此时我会努力压制脑子里蹦出不好的想法,相信母亲定会平安归来。倒是父亲看我坐立不安在一旁说:“哎呀!没事,你娘常出门了,快点该干啥干啥去吧!”
尽管父亲这么说,我心里还是惶惶不安,趁他不注意走向村口。这次不是小妹陪我等母亲而是妻子和儿子。儿子才刚刚会说话,嘴里含糊不清地说着:“奶……奶奶……来……”我用手戳一下他的小脸蛋:“奶奶,马上就回来啦,奶奶给你买好好来,行吗?”儿子笑了。妻子笑了。我也笑了。
我向村北大路望去,期待那个熟悉的身影。
夜幕降临,村里的灯渐渐亮起来,我的心却越来越沉。突然,夜色里传来一声熟悉的车子颠簸声,我脱口而出“咱娘回来了”。
我从妻子怀中抱过儿子,朝北走去,“走,儿子,去接奶奶。”说话间,母亲骑着车子进了村。我把儿子放在母亲旁边埋怨道:“娘,我跟你说了多少次?卖多卖少,晚上一定要早回家,你每次都回来这么晚!”母亲抱过儿子边逗他边说:“哎呀,没事,挂着啥呀?今天转得远点儿,全卖完了。”此时我却没像小时候父亲那样因把莲藕卖完而兴奋。我心里难受,自己都已二十多岁了,还在劳烦母亲为我操劳。
当年挂面作坊的红火有大半功劳归母亲。她帮我看护儿子,让我和妻子能放开手工作,她帮我四处奔波走街串巷卖面,让我的收入高了一些并解决了库存问题。
如今,我时常想起那个从夜色里走来,从模糊慢慢变清晰的身影,想起那句“哎——家走咧——家走。”它们温热了我的幼年、少年、青年以及当下。
母亲从夜色里缓缓走来,化成世间最温暖的瞬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