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星星】归去(情感小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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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飞打来电话的时候,苏辰就知道不会有好事。为了避免被同事小左听到,苏辰去洗手间接的,小飞说,姐,你回家怎么不提前告诉我一声,你几个意思?苏辰张了张嘴,又咽了回去。小飞每次都是先发制人,昨晚快下班那会儿,苏辰给老家打了电话,母亲在电话里说,父亲又哭了,父亲一哭,母亲的心情就不好了。苏辰当时计划过,明天周末休息,开车回家一趟。买点父亲爱吃的提子,板鸭,父亲大手术后,胃肠功能弱,吃凉的硬的东西不行。刘医生交代过,父亲每天喝一杯伊利纯牛奶好一些,增强免疫力。苏辰挑选伊利纯牛奶,必须是刚出产的,确保牛奶的新鲜度。
下班后,都是夜里八点二十分了,北京现代车,停在酒业门口,苏辰去开车门,却发现车前面不知被哪个坏家伙碰掉一块瓷儿,很明显的一大块,有鸡蛋那么大。苏辰这个心疼,车子是年前,坐高铁,到大连提回来的。当初,苏辰想在本城买一辆车,遇到刮刮碰碰,几分钟就可以去车行维修一下,老蒯不答应。老蒯给出的理由是,这里没有好车,去大连买,刚好老蒯的朋友,刚子开了一家车行。刚子不会骗自己兄弟的,老蒯说,他和刚子七八年的过命朋友,苏辰倒是知道刚子,五年前,老蒯在他工地代工,在江苏一带,一群地痞流氓来工地闹事,老蒯拿铁锨差点把闹事的人拍死,帮刚子赶走那帮人,刚子的工程才得以顺利竣工。为感谢老蒯,刚子塞给老蒯二万红包,过年开着奔驰来苏辰家,又是几千元的车厘子,又是茅台酒,老蒯不收都不行。两个人盘腿坐在苏辰家的电热炕上,就着苏辰烧得八个菜,喝得酩酊大醉,一觉睡到第二天早上。刚子后来不做承包商了,在他姐夫的帮助下,在甘井子区某条大街,开了一家大型车行。据说生意不错,老蒯换了老板,继续南征北战,做桥梁工程。他俩一直保持联系。
苏辰一开始不想买车,酒业的小左,李墨都有车,看着她们周末驾车出去旅游,想去哪就去哪,自己有车很方便,而且一家几口人一起出去,野炊或者在某家小酒馆,吃一回饭菜,看一场电影,惬意浪漫。苏辰就心动了,老蒯常年不在家,偶尔从外地飞回来一次,饿急眼的狼似的,使出浑身力气,把苏辰啃几顿,吃饱了,他的子弹也不多了,就回去了。老蒯在家的时间,也就一个月左右。单位距离芙蓉小区十分钟路程,苏辰一般是步行上下班,买车也是逼上梁山了。
小左和李墨有很多共同话题,比如车,化妆品,床上用品,消费观念也相似,有车,想去哪买,一起开车就去了,苏辰不行,苏辰没有车,不懂车,与她们守店时,很少交流,小左与李墨的世界,苏辰挤不进去,苏辰也考虑过,在一个屋檐下,一只碗里吃饭,伤不起,惹不起。三个女人,总得有共同话题,这样相处下来,不尴尬,不紧张。苏辰就对老蒯说了,那晚老蒯发来视频,苏辰刚好洗了澡,老蒯说,把浴衣脱了,我看看。苏辰说,老不正经,老蒯说,不给我看,你给谁看?苏辰只好掀了浴衣,自己像一根藕似的,裸露在老蒯面前,老蒯哽哽唧唧,对着视频里的苏辰,用左手解决了。苏辰趁热打铁,提到买车的事儿,老蒯说,没那么多钱,苏辰说,首付一部分,剩余的,我工资慢慢还。老蒯想了想说,好。
买车那天,老蒯还在上海青浦区,桥梁工程已经结束,等着结算工钱,他跟刚子通了视频,刚子说,老蒯你把心放肚子里好了,车不好,有一点毛病,你找我,我给你担保。老蒯说,自家人,不说两家话。苏辰过去提车,我就不去了。这边离不开,刚子嗯嗯,撂了电话。苏辰是三年前考得驾照,小飞的车,她没少开着练手,说归说,小飞除了脾气暴躁,心眼好使,做人没毛病。苏辰想起自己第一次开小飞的丰田车,就把车尾部在倒车时,撞在一棵梧桐树上,又生气又好笑,明明白白的一棵梧桐树,就站在路旁,苏辰硬是瞪着大眼睛,遭树上,修车花了好几百,一个月工资的三分之一,心疼的苏辰,三顿只吃了一个面包,喝了一杯白开水。上班都无精打采的,小飞没说什么,他可是爱车如命。苏辰有时候,就在想,小飞对自己怎样,她能忍受,毕竟是手足情深。
北京现代车,白色系的。苏辰对白色情有独钟,车是刚子找了一个代驾,帮苏辰从大连开了三小时,开回来的。代驾费刚子掏的,苏辰有车了,与小左,李墨谈车,不想,两个人并不感兴趣。苏辰意识到,她没法走进对方的世界,更别说内心。依旧是没顾客时,坐在柜台里发呆,望着大街上车来车往,一只猫穿过街道去了对面小区,一条狗,又一条狗,遛着主人,糖葫芦的吆喝声,扯起一地的乡愁。有时,苏辰会追出去,买两枝糖葫芦,小左一枝,苏辰一支,看在糖葫芦的份上,小左或者李墨,能和苏辰多说几句话。全是些不痛不痒的话。谁也不敢提单位的事儿,苏辰来得晚,李墨最早,李墨和领导走得最近,领导从另一家企业,将李墨挖过来了,带点挖墙角的味道。李墨脑瓜子活络,一点就通。在她面前说话,加一万分小心。不知哪句话就冲撞到她,她生气了也不表现在脸上,表面对你该怎样还怎样,暗地里在领导那里使绊子。李墨会设计商标,什么酒,配什么商标,她做得头头是道,手到擒来。三个人,李墨最聪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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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辰不敢得罪李墨,小左也是。小左晚一年来的,小左性格急躁,毛手毛脚的,苏辰来得第三天,就发生不愉快的事了。苏辰给人打酒,小左负责收款。小左和顾客唠嗑,唠着唠着,就忘了收款,七十块钱,买得是陈香酒,五十元一斤的,苏辰将票据递给小左,问了句,钱收了吗?小左这才恍然大悟,就推门出去追,哪还有来人的影子?调监控,那个人小左不认识,也就是路过的,小左就把这件事归咎在苏辰身上,她说,苏辰怎么不提醒一下?苏辰不想争辩,争辩没有用,损失,两人赔。一人三十五,一天的工钱,少了四分之一,苏辰那个心疼。三十五块钱,那会子三月末,大樱桃上市不久,一斤十五块钱,能买二斤多。猪瘦肉十八一斤,二斤肉没了。青菜更是能买一大堆,苏辰窝着一肚子火,无处发泄。就将这事儿说给第二天轮班的李墨听,李墨呲着牙,说,小左就那样,你要学会适应。苏辰就不吱声了。李墨说,苏辰,你是让我说说小左?苏辰说,算了,我也有责任,不能全怪小左。之后,例似的事儿,又出了三次。苏辰也没说什么,苏辰最晚来的,多多少少她们也欺生,有一次,苏辰打一箱酒的票儿,不会按电子秤,就问小左,小左说,苏辰你真是的,教你八百遍,你就是不长记性,不用心。语气不好,声音提高八度。苏辰说,你也没教我啊?这话就像一个导火索,瞬间引爆小左这颗炸弹,她呜嗷数落起苏辰,她说苏辰你丧良心,我和李墨,该教的都教了,怎么可能忘了这个环节?小左很生气, 后果很严重。小左里一趟,外一趟,走来走去,把十六缸老酒都转晕了。小左就把此事电话给李墨,李墨激将法说,小左啊,你包容一点呗?你有意见有想法,能不能把苏辰轰走?轰不走,你就忍着,领导带来的人,领导说了算。小左就哑巴了,为了缓和三个人之间的僵持局面,苏辰去单位更早了,七点上班,苏辰六点半就去了 ,烧水,打扫卫生,擦办公桌,抹柜台,酒缸,浇花。再给小左,李墨把烧好的水,倒在杯子里。等两个人来了后,房间收拾干干净净,茶水准备好了,酒壶的商标也贴好了,李墨说,谢谢苏辰,小左也说,谢谢。关系一点一点融洽,苏辰明白,该低头的时候,不得不低头。不是卑微,而是为了那点碎银,有了车后,苏辰的腰杆突然就直起来了。苏辰的北京现代也不便宜,车险,加其它花费,十二万八呢。原先寻思贷款,苏辰动用了自己的小金库,将这些年积蓄的稿费,统统搬了出来,一次性付清了,也没什么压力。苏辰买车,小飞是支持的,总不能老开他的车出去办事。
苏辰开车回村子,人们看她的目光就不一样了,与以往有了强烈反差。她和老蒯骑着大幸福摩托回来,大家对他俩不冷不热,打个招呼,苏辰,回来了。嗯,回来了。就没有下文了,遇到嘴不好的,会说,啧啧,瞧老苏家的闺女,女婿。没能耐,在城里混那么久,连轿车都没混上,你看李老二家的一对儿女,名牌大学毕业,车是宝马,几十万的车,名牌包包,名牌衣服,老苏家的孩子,没出息。在城市也是掏大粪的。苏辰听过好几次,这样的议论。苏辰认为自己是给父母丢脸,车没混上,在酒业干了六个年头,得亏领导器重,工人年终有红包,工资也不低。过节有福利,却没攒住钱,苏辰想过,要么不买,要买就买新的,车子开回老家,苏辰在村口,停了车。把提前放在车里的一包高粱饴软糖拿出来,分给在街上卖呆的人,一人一把。苏辰一边回答着村人的问话,一边撒糖。内心是自豪的,那种感觉比一篇文章发表在大刊,还滋润。大伙的恭维,苏辰听着很舒服。苏辰想,人是一个复杂的动物,爱慕虚荣,有时也为了那点虚荣心,满嘴跑火车。其实,苏辰在城市,也是一个打工的,不比村里人强多少。村里人扣大棚,一座两座的扣大棚,一年收入十万二十万,不成问题。苏辰给人打工,累死累活一个月四千块钱,不写点豆腐块文章,挠点米钱,真玩不转转。苏辰高兴,父亲高兴,母亲也脸上有光。父亲见苏辰兴高采烈,他下了地,在院子里走了几圈,搬来木椅子,坐着,晒晒太阳 。这是父亲出院后,第一次笑的那么开心,父亲在椅子上坐了一会儿,又遛达到苏辰的北京现代车前 ,这儿摸摸,那儿看看。像看西洋景似的,小飞的车,父亲坐过很多次。去大医院手术坐过,父亲对小飞的车没表现出兴趣,苏辰不同。父亲始终觉得愧对苏辰 ,父亲没什么能耐,靠出力气砸大石头,给人搬砖谋生,小飞晚苏辰三年来到这个世界,读书的时候,苏辰成绩不错,小飞学习也优秀。高考那年,苏辰指望着考上大学,去远方。结果,没考上,也不复读了。第二年,苏辰又和文学院擦肩,那一届读文学院的学生,都捧着铁饭碗了,苏辰的泥饭碗也不结实,最后捞了一个塑料碗。苏辰完全可以读文学院,半工半读呗,那个时代,村子交通不发达,对勤工俭学这个词也陌生,不懂变通。父亲供小飞读书已经很吃力了,苏辰只好放弃。这件事成了父亲一辈子的遗憾,他动不动就想起来了,一说就掉眼泪,苏辰安慰过父亲,现在不是很好吗?什么泥饭碗,铁饭碗,塑料碗,有吃的,不至于饿肚子,就行了。不奢望了,苏辰的每一步成长,父亲都十分关注,那年,苏辰在省里一家刊物发表短篇小说处女作,得了三百八十九元稿费,苏辰把这笔钱,递给父亲。父亲把双手使劲往衣襟擦了又擦,手掌哆嗦着接过去,眼泪叭嚓,说,好,好好。苏辰,没想到啊,没想到。唉!你要是读文学院,哪还用泥里水里干活,早坐办公室,喝着茶,看着报纸了。苏辰哽咽了,没敢哭。她怕父亲更难受。转移话题,叫父亲去村里刘老三那割几斤五花肉,包饺子,炖酸菜吃。一家人打打牙祭,平时,见不到荤腥。没油水的肚子,盛着玉米粥,萝卜缨子。苏辰记得,父亲那天,让母亲从箱子里,翻出八成新的蓝色中山装,板鞋,揣着一盒大生产烟,在去刘老三家的路上,遇到人,男的就撒一支烟,女的就对人家夸奖苏辰一番,你说俺家苏辰,人不可貌相,海水不可斗量,虚空不可尺度。净地不可撒沙,烂泥不可著脚。苏辰这丫头,随我,聪明着呢。你看你看,好几百啊!写方块字儿得的。俺苏辰要是读了文学院,那可了不得。人就问,苏辰读文学院咋的?还上天了?看你嘚瑟的,不就是写个狗屁的字儿,和尚都不稀得看。父亲不乐意听,父亲说,你是赤裸裸的妒忌,你家孩子写不出来。那人说,俺儿子在北京开了一家灯饰城,北京,北京什么概念,那是我们的首都,寸土寸金的地方,皇帝老子的城,开一家灯饰城,一年几百万的进账,苏辰算个鸟。父亲就蔫巴了,父亲闷闷不乐,去刘老三家割了肉,回来时,有一排大雁,从父亲头上低飞而过,大雁的鸣叫声,很清脆, 很悦耳,一树的桃花,杏花。五月吗。父亲的心情又多云转晴了。北京再好,天高皇帝远,不像南河屯,摸得着,看得着。他说他儿子在北京开灯饰城,谁作证?哪个看到了,兴许是打肿脸充胖子。和父亲抬杠的那个朱长安,穿得粗布衣裤,守着几亩土地,种点庄稼,假如儿女混得人模狗样,还不把老房子翻修,朱长安两口子珠光宝气?这些朱长安都没有。苏辰后来听父亲说, 朱长安的儿子,在外面工地干力工,不是做生意的,朱长安是真能吹牛皮。五花肉拎在父亲左手上,一路上风光无限,惹得好多人抻着脖子,停下锄头,竖着镢头,朝父亲手里的那一坨肉观望。父亲说,中午,来我家吃饺子。什么馅的?酸菜猪肉馅,有酒吗?那还用问,饺子就酒,越过越有。人答应着,痴痴的看,议论,苏辰这丫头片子,咬文嚼字,不像她那个父亲,大老粗一个,一张嘴大粪缸味儿。还说,要不叫他,尿泥一泡,苏辰早就是记者了,开着车,到处采访,苏辰那天,头一回喝酒,人生的第一杯酒,是和父亲一起喝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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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辰那次和父亲喝酒,喝得急了,呛着了,咳嗽的眼泪都出来了。父亲说,以后 ,多出去练一练,酒量就大了。不过,别多喝。对身体不好。苏辰看不得父亲因为自己没读文学院,内疚的样子。父亲说着说着,就落泪了。父亲那是第一次在苏辰面前哭。苏辰清楚记得,祖父咽下最后一口气时,父亲也没落泪。苏辰从那一刻起,发过誓。有一天,通过自己不懈的努力,让父亲住大房子,到云南,西藏,大兴安岭,还有三亚走一走,陪父亲吃天下美食,登天下第一楼,黄鹤楼。贵州的茅台酒,只要是父亲喜欢的,苏辰想过,她想方设法满足父亲,以及母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