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柳岸】想起那个年代的事(随笔)
一、饥饿
想起过去年代的一件事。
那是1960年,秋天,我从省教育学院毕业回来,参加临汾地区举办的高中教师讲习培训,地址在临汾师范学校。
那正是饥饿的年代,人们的肠子都干瘪瘪地紧贴着后背脊梁,学习培训谁也放不在心上,注意力全都集中在一个“吃”字上。每次开饭前还有半个多钟头,就都拿着碗筷,急急忙忙地在灶房的领饭口前排起了长长的队。每顿饭菜都很简单,也千篇一律,清汤寡水能照着人的身影,窝头或是馒头小得还没有拳头大,吃了饭和没吃饭差不了多少,肚子里仍是咕咕地直叫。吃过饭,人们也都不愿意散去,仍是围着饭场转悠,贪婪地嗅着空气中残留的饭菜余味,仿佛这样就能让饥饿的肠胃安稳一些。
这时,大师傅开始涮洗着做过饭的大铁锅,锅铲滋滋地刮过锅底,便有零星的锅巴漂浮在浑浊的脏水里。忽然,就看见有一位紧靠锅沿站着的看似斯文的高个子老师,闪电般地伸出长长的手臂,不顾一切地从锅底抓起一把脏兮兮的锅巴,塞进嘴里就大口地咀嚼起来。
在场的人都愣住了,人人瞠目结舌。一个堂堂的中学高中老师,竟然在脏水里捞吃锅巴,可人人又都同情,甚至还有人掉下了眼泪。古人云:“衣食足而后知理义。”饥饿逼到疯狂,尊严与体面被撕扯得粉碎,谁还顾得了什么理义和颜面?
饥饿的年代早已远去了。可是,这一幕却成了我心中无法磨灭的印记,让我真切地体会到,在生存的重压和艰难下,人性面临着的巨大无奈。如今,丰盛的餐桌摆满珍馐佳肴,富足的生活驱散了饥寒的阴霾。但每当我看到浪费的餐盘,那只在污水中争抢锅巴的手和无奈的眼神,便会在脑海中浮现出来。这不仅是一段尘封的往事,更是一记振聋发聩的警钟。
二、往事
突然地,我就想起了那年冬天。现在正是五月,天气已经炎热了,可是,这不关乎热还是不热,我的脑海里却降下了一片纷纷扬扬的雪花。
那是1976年冬天,我去临汾出差。事办完,返程却阴了天,在车站买了票,发的竟是一辆敞篷大卡车。蹬着汽车高高的轮胎,抓着冰凉的车沿趴上去,依着车厢边沿坐下,雪花就稀稀落落地下起来了。
这时,我发现我前边坐在一个包袱上的是我们县委副书记丁必恭,他用围巾裹着头,向前看着。他被揪出来批斗时,我随红卫兵喊过口号,举过拳头;他站起来后,结合进县领导班子,我在县教育局工作,为他伏案写过讲话稿。命运就是这么奇妙地交汇着。
他扭头看见了我,笑笑。见我头顶不戴帽子也不裹围巾,就从包袱里取出一条长长的毛巾递过来,要我裹在头上御寒。那时,我年轻,身上有股火劲,也不怕冷,就坚辞不要。
车上路以后,雪越下越大了,纷纷扬扬地,像飞舞着满天的白蝴蝶,我们身上很快就落满了一层积雪。丁必恭书记又把毛巾递过来,眼神里满是关切,可我仍是固执地摇头。上学时读过《钢铁是怎样炼成的》,保尔在风雪交加的筑路工地上,与穿着裘皮大衣的初恋冬妮娅相遇,衣衫褴褛的保尔却挺直脊梁,用坚韧诠释着革命者的尊严,保持一个共产党人的本色。我那时还不是共产党员,可总想着要像一个共产党员一样,经得起考验,与天斗,与地斗,其乐无穷。
一路顶风冒雪,到大宁,车停下来,已是一个雪人。我从车上爬下来,抖掉一身雪花向单位走去,心里有着一种自豪感。
现在想起来,觉着好笑,有点神经质似的。可是,那时候,我们就是挺着胸膛,多次在冻雪中奔走,在风雨中坚定前行。也正因为如此,我们这一代人,老了,骨子里依然都很坚强。
三、荒唐
读这样一则故事,是讲“蛤蟆夜哭”的,出自宋代诗人苏轼的《艾子杂说》。说是艾子乘船在大海中航行,晚上停泊在一个海岛上。半夜时分,忽听水底隐隐传来哭声,还仿若有人在说话,他觉得好奇,于是,屏气敛息,仔细聆听起来。
一个带着哭腔的声音说道:“昨天,龙王下了一道命令,水族中但凡长有尾巴的都要斩首。我乃一条鼍,害怕被杀头,所以才哭。可你是蛤蟆,又没有长着尾巴,为什么也哭个不停呢?”另一个啜泣的声音说道:“我现在是没有尾巴,可害怕龙王追究我做蝌蚪时拖着尾巴的事啊!”
沉思,想起1973年去乡下。夜里村委会召开“割资本主义尾巴”批判会。批判对象是一户姓冯的村民,家庭成份中农。他提了十几只鸡蛋进城去卖,说是要给坐月子的儿媳妇买一斤红糖熬粥补补身子。他刚找到一条背巷蹲下身子,把鸡蛋摆出,就被城管抓住了。于是,鸡蛋被没收,还通知乡政府,乡政府又通知村委会,村委会旋即在高音喇叭发出通知,连夜召开批判会,要严厉对他进行批判。
我向村委会走去,忽就听见路旁的一孔窑洞里传出阵阵长吁短叹,还似带着哭腔。走进去一问,原来他家前些时,老母鸡要下蛋,他去队里的麦场上抓了两把麦秸,被队长看见了,当场就训斥了一顿。他怕今晚批判会上也要把这事儿端出来进行批判,他不知该如何应对!
他一眼看着我,求救似地,可我也不知道他到时该如何交待,才能割掉这条“资本主义尾巴”呀!好在那天夜里,重点在批判那个进城卖鸡蛋的冯姓村民,队长也只是顺带着提了他一句,这事情就算过去了。几天以后,我离开了那个村子,也不知再割他这条“资本主义尾巴”了没有?
那个特殊的年代已经过去整整50个年头了。如今,市场一片繁荣,处处洋溢着蓬蓬勃勃的生机。回首往昔,只觉得荒诞,不可思议,仿佛那是一场遥远而又奇特的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