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江山·见证】【晓荷】冀东民俗院之约(散文)
刚刚下过一场透雨,地上的万物被洗过一般清新亮丽。马路上一尘不染,路面在阳光的照射下,闪着青灰色的光;两旁的梧桐、银杏、海棠、白皮松等,带着一团团的绿跳入眼帘,接着向车后闪去。想起了赵姐在“感受民俗,品味乡愁”活动临时群里“天气很棒!”的点赞和后缀一个笑脸。这也正是我此时的心情。这次活动,是唐山市杂文学会受冀东民俗院院主侯宗友老师邀请,前去参观学习。赵姐是我们学会这方活动的组织者。
手机导航告诉我们,前面五百米处右转,距目的地还有六公里,约需十二分钟。我看表,时针在八点一刻处。车子拐进了乡间水泥路,速度稍稍慢了下来。油绿的小麦如同巨大的绿毯在道路两旁铺开。开车的张老弟打开车窗。一股湿润淡雅的泥土的芳香冲进车内,我的心,感觉安详而熨帖。
“小麦正是灌浆阶段。这场雨太好了,点滴入地。”张老弟说。他和我,都是从农村长大,对农事有所了解。
“不是约好八点半到民俗院,我非下车到麦地里躺上一会儿不可!”我说。
就过了邵家街,进了女过庄。女过庄,是著名作家管桦的故居,我曾来过。但去民俗院,从这村路过,我才知道。这里的文化底蕴深厚,就是自然的了。跨泥河小桥,又进出两个不知名的村庄,导航提醒我们:目的地四户村已到。
头次听说这个村子,首次到访这个村子。村子清静又干净。在一条停有几辆车的街上,我看到了一个灰瓦翘角的小门楼,两扇灰黄色的木门往里开着,古色古香,和其它门口的铁门完全不同。门口朝北。西门垛上,钉有一块暗黄色的木牌,不大,依稀刻有五个蓝色行书:冀东民俗院。普通而简陋,土气而模糊。一种远去的年代感压迫而来。门的上框写着:东庄子街南一排7号。
院子里,有三五个人在活动,一个男子举着相机照相,一个男子提着篮子在地里拔水萝卜,两个女人在一张小方桌前,对着一个本子练唱歌。还有一个穿吊带裤、白衬衣的男人向门口的我们走来。
来之前在网上看过照片,这个向我们走来的人,一定就是院主侯宗友老师了。他中等个子,身材匀称,宽阔的眉宇下边,挺拔着高高的鼻梁,头发脱落不多,留着老式分头,梳理得不算整齐。端庄沉稳略显疲惫的表面,好像暗含着激情与浪漫。相互自我介绍,用力地握手,我们就走进了院子。
甬路西侧是一个葫芦形状的小水池,中间竖着一根一米多高的水管,一股清水从水管顶端流出,流入水池。让人想起低吟浅唱的小溪。水池南端,是座水泥制作的小桥,玩具一般,但上面可以走人。在不大的院子里,特意建造了小桥流水,是主人对诗意生活的追求,也是对客人生动的欢迎。挨着水池,是个砖砌的小屋,里边有一人正在忙乎。一定是提早为我们准备午餐了。
甬路东侧,是一畦一畦的蔬菜,有韭菜、小葱、水萝卜、油麦菜,嫩绿的叶子向上舒展着,青翠欲滴;还有辣椒、茄子、西红柿,看样子栽上没有几天,有的叶片上,还粘着一层土;最北端有几棵菠菜,挺着高高的茎,顶端长着尚未成熟的菠菜籽。正值初夏,这一片绿色,为小院平添了不少生机,证实了小院的农家特色。赵姐曾告诉我们,今天中午吃农家菜。想必就是这里生长的了。
院子的东墙,是最吸引人的目光的。这面墙,两米多高,十几米长,从南到北,整面墙上,立体图画一样,横横竖竖,挂满了各种农耕用具和农家用品。有犁耙锹镐,有叉子木锨,有套车的牛轭,有赶车的皮鞭,有拾粪的粪箕子,有搂柴的小耙子,脱坯的模子,砌墙的瓦刀大铲……看着这些,我仿佛又听到了耕地的老牛喘着粗气的声音,闻到了新翻泥土沁人肺腑的芳香,看到了打麦场上木锨不断扬起的麦粒。我小时候和父亲脱坯砌墙时大汗淋漓的场景,同时浮现在眼前。几十年前我用过的,看过的,这里几乎全有。一面墙,浓缩了几千年农耕的历史,再现了无数代庄稼人的记忆。
在我站立的脚旁,还有一台石磨,纯石头凿刻而成。这像是一台曾经用过的石磨,上盘周边光滑,似有多少双手抚摸过这里;磨眼内壁,闪出幽幽的光芒,一定是当年五谷伴着清水不断冲刷的结果。小时候,我家有一台小石磨,家里人都叫它小磨子。每年秋后大豆收上来的几天,妈妈就用这台小磨,磨豆浆,点豆腐脑,压豆腐,为我们改善几天生活。后来,二哥曾给生产队磨豆腐,我去过几次现场。是队里的一头毛驴转圈拉磨。它被蒙住眼睛,就那么不停地转圈,水和大豆的洁白的混合物,就源源不断地从底盘的沟槽里流出,流到下边的一个大盆里……想着这些往事,上盘旋转时咯吱咯吱的声音,仿佛又在我耳边响起。二十世纪六十年代之前,哪个人的生活,不与石磨有关呢?
沉思着,就进了正房。共三间,东屋、西屋和堂屋。是幢尖房,没有吊顶,过梁、檩子裸露着。窗户,上边是两扇木格,下边是四块玻璃。两个开窗户的吊钩,从房檩上默默地垂下,无声地装点着火炕上的空间。这和我小时候,家里草房的窗户一模一样。粗一浏览,这是一家日子殷实的农户,东屋火炕,堂屋灶台,西屋储物。有画着牡丹的靠山镜,有嘀嗒作响的老座钟,还有其它好多生活用具。但细致观看,就令我心头一振了。总览三间房屋,与其说是一家用品充足的富裕人家,不如说是各种农家用具的陈列馆,是耕种人家在田间、院内、屋里劳动、生活用品的集大成之地。有织布机、纺车、针线笸箩、针线板,有马灯、煤油灯、老手电,有鞋撑子、鞋拔子、绣花绷,有烟袋、烟斗、烟笸箩,有戏匣子、半导体、老唱片,有绞绳器、制绳机、拔楞锤,更有赤脚医生用的药箱,会计用的算盘,轰蝇子的马尾掸,扫尘土的鸡毛掸,计量五谷的升、斗,掏灶眼的掏耙,搅酱缸的酱耙,还有大小蒲墩,带眼的土屉,吊着的,摆着的,挂着的大小竹篮、纸糊的小笸箩等等,等等。
久违了!屋子内的上千件老物件,有的,我小时候用过;更多的,是看见父辈们用过;有一半,我叫不上名来。但无一例外地,我都感到无比地亲切。每一种,每一件,或吊在墙上,或放炕上,或摆在老式板柜上,都承载着一系列的故事,记录着一段长长的历史。我分明觉得,它们全在我的心中,在我的血液里,我如同见到了阔别多年的老朋友一样,恨相见得迟,怨归去得急。
在这么多品种中,有一样东西,我好像从来没有见过。东屋的东北墙角,挂着两个长把葫芦,大头中间,开有一个核头大的孔,另一头也开了一个略小的孔,一条绳子分别拴在两头,形成一个背带。我驻足良久,观赏追忆,终不得答案,问身旁文友,也竟不知其名其用。问候老师吧,才知是撒种用的,叫撒种器。一般用于谷子、黍子、芝麻等颗粒较小的农作物的种子撒播,纯粹人工操作。这是侯老师从哪里淘来和呢?
走出正房,来到南院。回首再看,才知这幢房子的尖顶,是一水的红瓦铺就。这时,又有几个文友陆续来到,侯老师把他们带到南院。
“这老房子多少年了”侯老师太忙,我赶紧抢机问道。
“建于晚清,距现在一百六十多年了。”侯老师擦了一把脸上的汗,答道。
“真是老宅了。老模样一点没丢。怎么到你手里了?”
“2018年,我买过来的。”
“就为了建造民俗院?”
“对的。转了几个村,就发现这幢房子适合,我就买过来,铺地、砌墙,开始了民俗院的建设。”
“费用?”
“当然自己出。唐秦两地,是冀东民俗的发源地,也是传统农耕的代表区域,但好多代表民俗的工具用品,眼看着都丢失了。这是宝贝,是研究咱们这里历史的不可复制的证据。我是农民的儿子,不愿看到这种现象持续下去。退休后,就开始做这件事,保护、追捡、打捞唐秦两地的民俗旧物,保护起来,供专家、学者、百姓研究参观认识。七八年了,有了这个模样。”
他指了一下西墙的南端。我走过去,看到墙上挂着一排牌匾:大学生民俗教育基地、唐山市科普教育基地、冀东融媒体文化交流基地、河北省民俗摄影协会创作基地、京津冀文学创作基地等。
有人招呼侯老师,他匆匆去了北院。这时,我的老同学、画家吴建䘵来到我的身旁。他说,侯老师也是唐师毕业的,学的是音乐。他从教四十多年,桃李满天下,还创作了好多词曲,现为唐山音协副主席。我给了老同学一拳:怎么不早告诉我,害得我刚知道这个地方。原来,侯老师,我们是同届唐师同学,只不过不是一个专业。那时,怎么没有相识呢?
这时发现,南院东侧,放着一架钢琴,盖子打开着。院子没有南门,钢琴南面是个棚子,一张长条桌、四只长条板凳摆在棚子下边,西侧是个圆形石头桌子,几个方凳围在圆桌四周。
像农民种地一样见缝插针。南院的东西两面院墙,也被侯老师巧妙利用,挂上了民俗旧物。西面墙上,是汲水的系列用具。曲柄弯弯的辘轳,一头绕着麻绳,一头连起水罐。这是冀东农村在土井汲水最便利的设施,浇园、做饭、饮用,在吱吱吜吜和噼里啪啦的辘轳上下的摇动中,粮食、蔬菜,在这声音中生长、成熟;人们,在这声音中生存、长大,延续着日子。辘轳的使用,是杠杆原理的巧妙利用,是动能势能转换的经典杰作,是劳动人民智慧的结晶。如今,科技迅猛发展,水位急剧下降,但辘轳,应该留在我们记忆的深处。铁皮水罐、柳条水罐,都在这里陈列着,祖先打水的声音就会时常在我们耳旁响起。这里还有水扁担,木制的、铁制的水桶,还有在井里捞水桶的三爪钩。用水扁担汲水,可要讲究技巧。扁担钩钩着水桶提梁,放到水面,用巧劲,使钩不离梁,梁不脱钩,上下摆动几下水桶,猛丁口朝下扣在水面,迅速提起,水桶就满了,用力提上来便是。稍有差池,水桶就会脱离扁担,沉落井底。三爪钩,就派上了用场。那是曾经多么有趣的生活啊。
东面墙上,则挂着全部杆秤和木工的全部用具。杆秤作为称重工具,最鲜明的特点是体现公平。它在人们心中,有着特殊的文化符号意义,所谓人人心中有杆秤。但自古以来,也没有断过有些奸商在用杆秤称重过程中的作弊行为。砸秤盘子,抬秤杆子,星里星外找分量等等,都是作弊的表现。杆秤本身是公平的,但用秤的人,心术是不一样的。
我们称成熟的木工为木匠。所谓精雕细刻、雕梁画栋、钉卯对榫,所指都是木匠的行为。但木匠用的工具并不太多,也不复杂,无外锛凿斧锯,刨子、尺子、墨斗等。当然,每一种工具,都有大小不同型号,粗细不同用途。这里摆放的木工工具,大致有一百多件,但看上去年代都已久远,退色走样了。锯把糟朽,锯条生锈。斧子和各种大小尺寸的凿子,更是卷刃崩刀,磨损热裂。但这,一点不妨碍我们对它们的认知。小时候我曾听大人说过,能够独立地把木工工具全部做出来,木工就学成了。高中毕业后,工作没有着落,又不愿下地干活,我曾试着学木工,做木工工具,但不出一个月,就畏难放弃了。说明做个工匠是极其不易的。现在提倡工匠精神,讲求的就是对技术精益求精。这是木工和木工工具给我们的最大启示。
活动有个提问环节。我第一个举手。
“侯老师,您这里共陈列多少件民俗旧物?”
“两千多件。”
“这些旧物,都是通过什么渠道获得?”
“学生、朋友捐赠,外出去买。”
“您去的最远的地方是哪里?”
“抚宁山区。”
“在外出中,您遇到什么最有趣的事情没?”
“我去滦县雷庄子镇赶集,驱车往返一百多公里,只花十元钱,买了十根鞭稍回来。”
大家笑了,但紧接着又鸦雀无声了。大家一定在心里发问:1958年出生的侯老师,为了什么呢?
午餐有煮玉米、煮花生、煮鸡蛋,有水萝卜、小葱、黄瓜,有花生糖,咸鸭蛋,炖柴鸡,还有杂面的馍馍……
吃饭过程中,笑声、歌声、钢琴声没断,不时飞出这座老宅。(2025.5.12)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