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江山·见证】【流年】苦乐思忆寄乡关(散文)
我土生土长在合江县真龙公社大叶坝村。老家贫穷落后,条件恶劣,塑造出了极富棱角、个性鲜明的子民。家乡人敢爱敢恨、谦恭尚勇,尤其敬重权威和文化人。
大叶坝的名字,我总爱异想天开,将之和“大堰河”相提并论,高中时代,语文教科书上就收录了艾青写的诗作《大堰河——我的保姆》,情感意境十分真切拉满,我读了许多遍,也潸然泪下。把“大叶坝”“大叶荷”或“大堰河”生拉硬扯在一起,可能是因为首次两个字谐音,琅琅上口。让家乡和“大堰河”沾亲带故套近乎,我心理上获得小小的精神胜利。诗人艾青热爱赞美他的乳母“大堰河”,在另一首诗中表达“挚爱大地母亲”的情愫:“为什么我的眼里常含泪水?因为我对这土地爱得深沉”。
感同身受,我对大叶坝这片土地也爱得热切纯真、魂牵梦萦。
大叶坝自然环境得天独厚,携带高光,赤水河流淌红色英雄基因,荔枝真龙柚广植享誉播四方。农村田园景色壮美,承载了我的苦乐童年生活,深深烙印在记忆和心灵深处,无法磨灭。
医学研究得出的结论是,人的记忆通常从三岁开始形成,早期的记忆多是片段式。从理论角度出发,我在家乡的记忆只有那么短短的七年。而今思忆大叶坝,那些精彩火热的生活场景,心心念念的乡愁和风土人情印象油然而生,在我脑海中翻滚浮现,也形如水闸泄洪,火山喷发,无法自抑,只能就着电脑键盘,“语无伦次”般絮叨陈年过往。乡关轶事,芝麻谷子,鸡毛蒜皮。祖辈居住的大叶坝山水林田湖草,旧时面纱被远方的游子悄然下摘……
一、山篇——山不在高
团包山
团包山是一个小山头,建有大叶坝四队的幼儿园、公房、晒坝。当年从生产队的公房里,腾了一间屋子作为幼儿园的教室,十分简陋,呛鼻的石灰气味,几张破桌凳,讲台这方的墙壁被刷上黑板漆。如果没有粉笔了,有时将就着用麸炭花儿(实指木炭)在白墙上练字、涂鸦画小人。
四公家的显平姑妈当姑娘时,身材美,长得又俊俏,她成了我的启蒙幼儿老师。
显平姑妈教我们读书还是认字、游戏什么的,已经记不大清楚了。但是每天能去上幼儿园,放学归家前的奖励好像是一颗糖果、几粒盐花生或一小勺瓜子。这是最具诱惑力的。感谢堂姑妈的栽培,我的读书生涯从团包山开启了。
晒场建在团包山顶上,系吃大锅饭年代时的产物,也是全社民众的信息集散地,宽大块石铺垫,平整而又壮观,四面被桑树包围。
我们小时候吃桑葚的经历就来源于此,嘴角、舌头、牙齿、手上和衣服被果汁染紫染黑,十分难洗脱,惹得大人一番嗔怪责备,但我们年年还是照吃不误。
平常业余文化生活不多,遇到通知要在晒场放电影,胜过佳节,人们一传十十传百,全家倾巢出动,相约而来围观看稀奇。
坝坝电影是一种高消费,当时没有民用电,所需能源依靠发电机提供。要么由领导分配资源、集体组织让老百姓观看,享受精神文明;要么是乡村里的“富豪”人家办事,光耀门庭,请托走关系花钱包场,彰显实力,吸引大众以图闹热。到了傍晚,宽大的黑边白色银屏被高高张开,数里可见,加持高音喇叭的喧嚣,播放电影的晒场名声大噪,遂成热门打卡地。
我和哥哥年幼,喜欢加入观影大军。除了在本生产队晒场上看过电影,也曾翻山越岭打着火把,带着手电筒,历经十多里的夜路到周边村社,满怀虔诚凑热闹一观。当时是高高兴兴地去,昏昏沉沉地看。儿时瞌睡大,加之长途奔走,消耗大量体力,“铁杆影迷”没看多久就上眼皮搭下眼皮,哈欠连天,当场酣然入睡,精彩的剧情也常常被抛诸脑后,用现代网络流行语表达“看了个寂寞”。志同道合的大人或哥姐们观影结束后,心疼般把熟睡的跟屁虫背负回家。
印象中的电影多为革命战争片,古装片是《马兰花》《白蛇传》等。有部影剧反映讲述了1935年5月,中国工农红军长征途中,强渡大渡河的故事,展现了红军英勇无畏,不怕牺牲的精神风貌。片名叫《大渡河》,乡民趣称“大肚皮”。还有部电影,银幕上出现了俩口子关床帘熄灯就寝、意味深长的镜头,如今觉得很是正常,当时却被保守村民议论纷纷,横加指责,口诛笔伐画面不正统,有伤风化。要是让他们看见现今十分辣眼的搂抱接吻滚床单什么的肥皂剧,那才是牛鬼蛇神,惊世骇俗不可描述。我估计当年的人们按捺不住心头火起,肯定会发疯造次,把那银幕砸倒烧毁,电影机器打烂。看来,无论何事都要温水煮青蛙。
如今的人们慢慢适应习惯了热辣火爆的男欢女爱场面,老辈些也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开明般乐得尽量少管闲事,避免让青年人说是老封建、过分“作古正经”,不被晚辈待见。
真龙山
真龙山也是一座小山,距离大叶坝两三公里远,在老家很有名气。以前的真龙寺庙就建在此地,殿堂宽敞宏大,古槐参天,香火鼎盛。后来破四旧,房子被征用建起真龙山中心校,有十多个小学班级,还有三个“农中”班。
真龙山中心校是我的母校,瞿位先老师教语文,兼职我们的班主任。
回忆在真龙山的读书生活,瞿老师和我十分投缘。有次在全校学生大会上,百众瞩目之下,瞿老师发给我两支铅笔作为学优奖品,同生产队的何家小妹回家,隔着几百米就向我母亲报喜。这个奖励对我发奋读书表决心意义重大。
瞿老师后来调走,到珙县白皎煤矿子弟校任教。白皎煤矿是我先父生前工作的一个国企,她成了和先父同系统的人,也暂时告别了我们这群鼻涕横着揩的农村娃。未来能在珙县和老师同校重逢,我家能跳出农村走进欣欣向荣的工厂,简直就是白日做梦,或者说要祖坟冒青烟,不停烧高香才行。
冥冥之中意想不到的事情终究发生了,瞿老师调走两年后,我家也因农转非搬到白皎矿区。求学的地方就在工人子弟校,又能和瞿老师会合交集了。遗憾的是她带另外年级,不再教过我。
瞿老师的丈夫姓严,当年他到合江县真龙山中心校来相亲。
教师生活区皆由原来的庙宇改建,正殿的佛像被砸毁搬走,巨大的石柱支撑房梁青瓦。为了训练学生们的攀爬抓握能力,强身健体,学校在大殿里悬挂几根竹吊杆,尾端离地二三十公分。
严师公是白皎煤矿的掏炭工人,肌肉发达,精神抖擞。他到学校来和我班主任耍朋友谈恋爱,穿着农村人稀罕而又“资格”体面的黑皮鞋和西装。有一天,我发现他背后西装下摆有条口子,以为是破了,善意提醒。他淡淡一笑,不置可否。后来才晓得这是西装设计的样式。
严师公平常无事可做,精力旺盛,爱在瞿老师和一帮小伙伴面前炫技,展示他非凡孔武气质。
掏炭工人来到吊杆面前,纵身一跃,双手抓住竹杆,身体轻松而又稳稳地挂在竹杆上,仅仅出现稍微摇晃。严师公左右手交替抓握,利用臂力将身体抬升。他敏捷如猴子,短短几秒钟的时间,蹭蹭蹭地就到达顶端,脑袋差点儿触碰房梁瓦片了。升顶成功后,严师公双手一松,人迅速下滑,潇洒落地,赢得女老师的一笑芳心,引来大家阵阵喝彩掌声。他大显身手,面不改色心不跳,让同学们惊为“孙大圣”,露出崇拜的目光。同学当中有几位调皮的男生,平时在女老师面前不很恭敬,见识到严师公的武功和绝技后,“观摩”了一堂敲山震虎式的“现场教育课”,目瞪口呆地面面相觑,长伸舌头,不敢出大气,一下子秒变“乖乖虎”。
师公率先垂范,张扬绝技,武力充沛,对小朋友们影响深远。每到课间休息,竹制吊杆被大家乒乒乓乓一番折腾,小伙伴们使出吃奶的力量去玩,总之只能手脚并用如爬树,怎么也效仿不到师公那种高超境界。叽叽喳喳总结反省大半天,大家终于得出结论,形成共识,瞿老师的男友肯定学过少林寺、霍元甲的功夫(上世纪八十年代初,电影《少林寺》,电视剧《霍元甲》正热播上映,农村孩子爱看,喜欢眉飞色舞去评头论足,作为谈资炫耀。故言武林高手必称李连杰、霍元甲、陈真等);要么严师公当过解放军、武警兵等。
灯杆山
灯杆山有位长辈叫荣凯的,我该称呼二爷(注:老家称呼爷指的是叔叔伯伯;称呼公指祖父;称呼婆指祖母)。荣凯叔叔年轻时,常常帮衬我家做活路,很是踏实本分厚道。八几年时,他男大当婚,准妻子是新草房方向桥塝上河对面的姑娘。
那天婚宴午饭迟迟未开席,原来是新娘子坐着四人抬的大花轿,在来的路途中遭到另一拨人劫走。
那还了得啊?灯杆山潘家得知新娘被争夺的消息后,勃然大怒,群情激昂。本家人多势大,召集好多青壮汉子和高邻乡亲,手持棍棒,浩浩荡荡组队泅渡过河,打翻打散对方,又把属于灯杆山的新娘子抢抬回来拜堂成亲。当时酒席上的英雄如潘银大大爷,眉飞色舞、口若悬河地描述夺亲情形,很受宾主和族人的尊重。凯旋者像极了梁山好汉,大碗喝酒、大块吃肉,一醉方休。
喜宴加上喝庆功酒的热烈程度,不啻于过年过节。后来新娘子生了堂妹叫筱美。堂妹妹读书也挺厉害,在老家穷乡僻壤的地方,刻苦攻读,考取师范,鱼跃龙门,在宜宾市区入职学校事业编制。看来,棍棒挥舞、暴力夺回的姻缘注定前景是美满的,被抢到手的新娘子贤惠聪明,旺夫旺家,教女有方呢。
蜂子山
蜂子山漫山都是杂木林,遍地松树、青杠、板栗。顾名思义,这里的野蜂特别多,也能见到金龟子、知了、野兔、盘旋高飞巡天觅食的岩老鹰等。有一次,我不小心招惹了一窝藏在树丛中的马蜂,被蜇的落荒而逃,下场注定不妙。还未跑到家,蜂毒发作,我顿时鼻青脸肿,伤口疼痛欲裂,眼睛眯成一条线,根本无法睁开。好在逃得及时,否则后果不堪设想。这次经历马蜂祸害,让我汲取了深刻教训,千万别去招蜂引虫,逗马惹“猴”。
蜂子山上的金龟子很特别,硬甲是碧绿色的,油光锃亮,就像宝石般漂亮诱人,我们称之“绿蚊儿”。它一对小小的触角扭来扭去,乖巧灵动,萌态可掬。
绿金龟子特别喜欢呆在青杠树的主干上,倘若看见有人靠近,立即展翅嗡嗡高飞了之,须臾间不见影踪。
我很难捕捉到活体金龟子,时常懊恼万分,望洋兴叹。一旦有幸擒获金龟子,很是喜不自胜,洋洋得意。那时,孩童的奢求满足度,就只有那么“丢丢”的“卑微憋屈”。用细棉线拴住金龟子的一只腿,如放风筝般看它飞行,听嗡嗡响声,金龟子成了我们小时候的宠物挂件。这样的情景让人很容易联想到那些动漫片中主角携精灵为伴、大侠有神兽随从。
蜂子山里每到三月份,一场春雨过后,要“冒出”无数的野菌子。
松树下、青杠林里、草丛中、乱石间,漫山遍野都是蘑菇,大的小的、高的矮的、白的红的、有毒的无害的,形态各异,五色斑斓,感觉走进了一个童话世界,空气里弥漫着浓烈特殊的气味,十分好闻。我估摸儿歌《采蘑菇的小姑娘》词作者陈晓光,采风时可能来过大叶坝的树林山冈,亲眼目睹了野菌遍地,多得像那星星数不清的景观……
有种蘑菇很大,菌盖很宽,小鸡可以站在下面躲雨;还有种不知名的蘑菇,没有菌柄,贴在地上又黑又圆,一旦踩中它,就会散出一团烟雾,很像小小地雷爆炸的样子,我们常常会四处搜寻它,踩爆捏爆图好玩;“泡粑菌”长得胖乎乎的,非常肥厚,小孩子调皮,将之捡来当球踢,或撕烂肢解,然后随意丢弃,没有人会横加干涉,或责怪你暴殄天物,因为到了第二天,林地其他地方又会“馈赠”更多的蘑菇来;鸡枞菌是一种可遇不可求、“神龙见首不见尾”的美味,人们取食,要全凭运气和缘分才能撞见拾得。
那个时候生态环境非常好,野菌山菇就是检验环保的标志性、指示性物种。可惜我们一无所知,根本不爱护这些宝贝山珍。时至今日,此种场景已成绝唱,用通俗的话讲,拿钱买都买不来。
当年的我们真是身在福中不知福啊!
青龙嘴
离老家北面一公里的地方叫青龙嘴,却是一处小山。我家有几块沙地在这儿,点过包谷,种过小麦、红苕等作物。我们要挑农家肥去施放,把产粮背回家,全靠人工搬运,农活十分繁重,没完没了,劳动到天黑还未“杀割”(“杀割”是四川话,指结束的意思)。我最愁干这种怀疑人生的农活,经常感觉心理要绝望崩溃。
青龙嘴投怀送抱给过我两次没齿难忘的回忆,并且都有我外公在场。
一次是陪他去青龙嘴走人户,在亲戚的屋檐坎上呆坐。大黑狗发疯般冲过来把我扑倒在地,它凶狠残暴的白色獠牙扎进我的左小腿肌肉里,狗头使劲甩动,又拉又扯,活生生撕咬出一大块伤口,场面实在是惨烈恐怖。我被吓傻了,居然没感觉到疼。
这个畜生欺人太甚,实在是个大坏蛋,把我扑倒撕咬不说,还狗头乱甩以图扩大创伤面积,似乎与我有什么血海深仇,报复似的痛下毒口。万幸的是,它的狗嘴没有针对我的脖颈喉咙,否则,情况要朝更坏的方向发展。感谢大黑犬的不杀之恩,至今留下三角形的醒目伤疤和狗牙印,真是一辈子痛心疾首的破相纪念。现在我望狗心虚、畏犬如虎,唯恐避之不及。
感谢老师赐稿流年,期待更多精彩分享,祝创作愉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