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春的微风，又一次轻轻掠过我喜悦的眉梢。每当这个时候，我总能在郊野公园，或与之毗邻的菜田垄边，沉浸在一片浩瀚的榆树荫里，嗅到那旧日时光的味道。
　　 那些大小如铜钱般的嫩绿叶片，此刻正簌簌地摇落着碎金子般的阳光。灿灿的光线透过榆树枝叶的网，树影斑驳如梦如幻，仿佛藏着无数个轮回的难忘时光。在我们北方，谷雨的前两日，榆荚初生，这个时节最是微妙，再早上三日，榆荚会青涩中含苦；若再晚上三日，榆荚又会生出些许的白絮。谷雨的脚步近时，榆树的叶脉里，凝聚着琥珀色榆树胶的晨光，才真正配得上母亲笼屉里那团蓬松馨香的云雾。这时候，连风都陪着些小心，在掠过高大的树梢时，竟轻柔得好似奶奶的细木梳，款款筛下最鲜嫩的绿意。
　　 青涩的榆钱，就是春姑娘写给大地母亲的一封深情家书。那些圆润细滑的白色叶瓣，边缘如少女的裙裾般微微卷起，像极了未缄口的信封，里面似乎藏着青鸟衔不尽的娓娓絮语。池边对岸的柳絮，早已飘飞如雪，唯有青青的榆钱，仍执着地念着草木初生的本真，翘首等待归乡游子急切的足音惊破晨露时，才肯簌簌落满故人袂袂飘荡的衣襟。
　　 我和好友阿龙在园中漫步。刚拐过紫藤飘香的百米长廊，紫槐花甜腻的香气忽然黯淡下来，再细细一闻，咦！一股更为清冽的幽香猛地扑鼻而来。
　　 青榆的香味！我和阿龙一下子都来了兴致。
　　 “看，有人在采摘青榆！”阿龙喊。
　　 是的，我放眼望过云。有位头发花白的大叔，正站立在一棵虬曲的老槐树下，踮起脚尖儿，努力够着枝条，一双老式的青布鞋，边缘沾着些许湿泥，在青石凳上印出两枚痕迹模糊的月牙儿。我心头猛地一紧——呀！那是榆树才可能有的羽状复叶，此刻却错生在老槐树嶙峋苍黑的枝干间，好像是老砚台里开出了亭亭玉立的水仙。新发的榆树枝条，沿着老槐树皲裂的躯干向上攀爬，新绿与褐黑一路缠绕着，绘成了一幅出神入化的水墨长卷。我愣住了，神情恍惚之间，眼前的景象，竟让我疑心莫非是草木真的通了灵性，在自己羸弱枯槁的躯壳里，毫不吝啬地滋养着亲密故友的魂魄！
　　 大叔听见我们的脚步声，扭转身来，宽大的衣襟里簌簌落下三五片青绿来，在晨光里翻飞飘舞成一只只蝴蝶。
　　 “你们也认得这是榆钱么？”他的脸上绽满了笑，对着我们两个“不谙农事”的人，摊开了宽大的手掌，裂纹交错的手掌心里托着一捧初生的嫩芽，“这棵老槐树新发的嫩芽，它的根在地底缠着榆树根呢。”
　　 他的话音未落，一阵风急速地掠过庞大的树冠，千万簇榆钱儿齐刷刷转身翻出银白的后背，整棵榆树顿时化作了对镜梳妆的银发新娘。
　　 那一枚枚蜷曲的嫩叶，躺在他沟壑纵横的掌心里，慢慢舒展成了一叶叶小舟。叶脉间凝着的滴滴晨露，滑落在虎口处的陈旧烫伤疤上。
　　 我忽然听见木梯吱呀的声响，清晰的从记忆从脑海深处浮起——童年时，父亲总是在晨露未晞时，轻声把我从睡梦中唤醒，带领我采摘最鲜嫩的榆钱。父亲沾着老榆树胶的上衣纽扣，在明晃晃的晨光里，晕成一枚枚小小的月亮。老榆树跃过瓦檐，枝叶间垂着的滴滴露珠，将晨光折射成了五彩缤纷的璎珞。父亲登上木梯时惊起的麻雀，扑棱着翅膀倏地撞碎薄纱般的晨雾，零落的羽毛随着榆钱盈盈飘下，宛若九天仙女撒下尘间的片片碎玉。
　　 “接好哟！”欣喜的父亲挥动绑着镰刀的木竿，翡翠般的榆钱簌簌落在母亲腰间双手撑开的花布围裙上。我蹲在树下，一枚枚捡起飘落地上的漏网之鱼，手指尖捻破的嫩叶中渗出香甜的蜜汁。成群结队的蚂蚁闻风赶来，有“好事者”排成了一条墨线，蜿蜒着爬上了我的手腕。母亲把第一捧榆钱在围裙上抹了几下，然后一股脑塞进我的嘴里：“娃，快尝一尝春天头茬的鲜气。”清甜和着草木轻微的腥气瞬间在舌尖炸开，那滋味儿，就像一下子咬住了整个湿润的春天。
　　 此刻，面前的大叔一边絮絮地说着，一边忙不迭地将手里的青榆钱放进保鲜盒，每铺一层，便轻手撒上薄雪似的玉米淀粉，动作虔诚如居士沉心抄写着经文。
　　 眼眶莫名的有些湿润了。脑海里，蒸锅的雾气忽然漫过记忆的窗棂——儿时，母亲总要就着煤油灯，细细挑拣出有虫孔的榆钱，在盆中漂洗时，时而浮起探头探脑的小青虫，像颗颗游弋的翡翠，在盆里织出了流动的星河。灶膛里跃动的火苗欢快地舔着锅底，升腾的水汽裹携着榆钱的清香径直爬上了房梁，在木檩间飘荡缭绕的白云。当水汽顶得锅盖儿“嗒嗒”响个不停时，母亲便拿来锅勺轻轻敲打三下锅边。据老人们说，这是召唤春神的暗语呢。每当忆起这个画面，我总为母亲那时的举动抿嘴偷偷笑出声。
　　 新出锅的榆钱窝头泛着青玉色，母亲用两手交换掂着，烫烫地递给我时，总要先吹上三五下：“小心些，可别烫着魂儿。”用手轻轻掰开，蜂窝里便露出嵌着的缕缕青丝，好似把晨晖和夕照都一并揉进了面粉里。最为奇妙的，一定要数榆钱馅儿的饺子——用水焯过的榆钱，撒上一把虾皮拌好馅儿，包进透亮的白面皮儿里，在滚烫的沸水中沉浮三次，便出落成了白鹅戏水的一番模样。夹上一个放进嘴里，薄皮儿咬破的霎那，春日的汁水裹着海风的咸鲜，倾刻间在口中一路奔涌，那可是内陆孩子关于远方最初的遥远想象啊。
　　 余下的榆钱如何储存好呢？首先要做的是焯水晒干，然后再装进扎了透气孔的牛皮纸袋里，晾晒好后再放入一个粗砺的陶罐。母亲踩上木凳，将罐子藏进房顶垂吊的竹篮里。我年假返家时，总能看到母亲踮起脚取罐的身影。那瘦削的身子，在夕阳的光辉里凝成一帧宣纸般的剪影。
　　 “必须得晒足三遍日头才能经得起存放呢，”母亲摩挲着陶罐身上的裂纹，说道：“三伏天时晒的榆钱，总会夹杂着些火气；秋分时晒的榆钱，又会沾染上露水的腥呢。”絮絮叨叨的母亲，却唯独从不提雨季里如何把榆钱摊满炕头，我夜里醒来时，总看到她躬身翻焙榆钱时，那双被昏暗的油灯熏红的眼睛。
　　 一个隆冬的雪夜，我在南屋的水泥粮柜里，偶然发现黄豆的深处竟然藏着个粗砺陶罐，打开便闻得一股清幽的香味儿。天！里面竟存着不知几年前的榆钱。当一片片枯叶在热水里舒展身姿时，母亲正对着窗上的冰花念叨：“那阵子，你爸因为腿伤无法下地，是邻居张叔帮着打的榆钱......”陈年的榆香混着历历往事在老屋里氤氲，我们伴着“咕嘟，咕嘟”冒泡的砂锅，看着窗外的鹅毛大雪把岁月绘成一片白色苍茫。
　　 大叔躬下身，低头小心翼翼地封箱。
　　 箱中层层的榆钱，应该是他千万枚未寄出的邮票吧？大叔弯腰抱起箱子的姿势，与父亲当年脚踩木梯采摘榆钱的身影在晨雾中幻化重叠。那些被光阴腌制过的累累牵挂，终要借着一枚枚青青的榆钱，在唇齿间酿成无限回甘的缕缕乡愁。而心中未能说出口的思念，终将化作叶脉里静静流淌的胶质，在某个薄雾初起的清晨，悄然黏住异乡人梦中飘摇不定的衣角。
　　 “儿子在南方，在那儿吃不到家乡的味道！”大叔脸上盈满了笑意和满足。我看了一眼快递单，上面“广东中山”四个字已被反复描摹得有些发皱。我仿佛看见在遥远的广东中山市，某栋高楼28层的平台上，一个身穿浅灰家居服的中年男人，正急切地用剪刀划开快递箱的胶带。冰袋化开渗出的水渍，已然晕染了箱底的旧报纸——那，是自己为远在家乡的父亲常年订阅的《乡情晚报》，墨迹洇染之处，还依稀可分辨出“天气晴转多云”的字样。
　　 榆钱特有的青涩气息，陡地冲破保鲜膜的束缚，阵阵馨香让中年男人瞬间回到五岁那年的一个雨后。父亲把他架在肩头去够高处枝上的榆钱，他坐在“巨人”的肩膀，眼前光影晃动的视野里，尽是层层翻涌的绿浪。此刻，他的妻子将榆钱泡进碗里，遇水漂起的小嫩叶，在客厅的聚光灯下鲜活成一尾尾碧玉的小鱼，他忍不住伸手捞起一片生嚼，唇齿间爆开的汁水直冲得他鼻腔涩涩发酸。
　　 “嗡，嗡”，餐桌上手机发出震动。视频接通时，父亲苍老的面容填满了整个屏幕。“榆钱收到了吗？焐坏了没有？”父亲把身子往前探，鼻尖都要贴上了手机摄像头，清晰的皱纹里沉淀着岁月余下的沧桑。儿子默默调转手机镜头，对准正在旁边和面的妻子——碧玉的榆钱团子在笼屉里整齐列队，蒸汽袅袅，攀着窗外的霓虹向上爬升。
　　 “爸，看看您的大孙子，五一我们铁定要回家。”
　　 “哎，好！好!”父亲的眼里盈满了晶莹的泪花。
　　 镜头转向孙子的儿童房时，一个六岁男孩儿正用几枚榆钱拼着贴画，片片嫩叶在彩笔勾勒的树干上闪着青幽的光。
　　 “大宝，你画的那是啥？”
　　 “爷爷，这是家乡挂着思念的榆钱树！”童声清脆，如檐下拂动的串串风铃。
　　 ……
　　 轻风拂过，槐树上的榆钱，在风里婆娑着沙沙作响，声声切切将我唤回眼前的世界。大叔说，这是数十年前知青们种下的因果。当年，他们并排种下了两棵树。一棵是榆树，另一棵则是槐树。一个夏夜，榆树被雷公击中，槐树的根却仍固执地缠绕着故友残留的根茎，每年春天来临时，都会把绵绵记忆长成了羽状的复叶。“草木最是有情的啊，”他用手轻抚着老槐树皲裂的皮肤，自言自语着：“我猜想，在地底下，两盘树根或许都已长成同心结了。”
　　 大叔说着，弯下腰身，从树根处捧起一抔土，深褐色的土粒间纠缠着银白的细根，恰似见证着岁月匆匆走过时，风霜染就的根根白发。
　　 暮色笼罩下来时，我又一次行走在老家熟悉的巷口。梦中那经年的老屋，早已由侄子整葺一新成了婚房，南屋及镰刀木杆老物件也早已不知所踪。门前空地上，唯留下一截沉寂多年的老榆木树桩。我俯下身子侧耳细听，恍惚之中，仿佛从地底隐约传来一阵根须蠕动的窸窣之声，像父亲当年登上木梯打榆钱时哼起的乡村小调，又像母亲往灶膛添加木柴时，火星“噼啪”爆开的坠落声响。不远处，新栽的香樟树在晚风里摇曳生姿，哦！不知何时，竟然有榆钱状的青色嫩芽从枝桠间探出头来——那，许是地底的旧根仍在寻找着故人的温度。
　　 难忘，青榆中的旧时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