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江山·见证】【春山】使命(小说)
我没有去过南部县,也没有去过南充市,甚至没有去过四川省。可是我听过一个关于南部县升钟镇的故事,我的外公就是故事的见证人。
一棵参天飞蛾树,不知立在村口多少年了。张蒲香就在树下做活。
这是个冬日的下午,风无声而刺骨,张蒲香的手很快就有些僵了,她搓搓手,跺跺脚,却并不回屋里去,山下,村口没有人,也没有牛羊,静寂得让人心惊。
等不到晚上了,已经有十几个人陆陆续续进了屋子。
“友民,不能再等了。”
“是啊,老百姓都活不下去了,从古到今,啥时候听说过连粪都要交税的?”
“恐怕现在大家也就敢响当当放个屁了,还没说收放屁钱呢。”
这似乎是个笑话,但是谁又能笑得起来呢!
“是啊,田颂尧和刘文辉争夺地盘,不光是苛捐杂税剥削老百姓,还加紧清缴咱们的人,县委已经报请省委同意,马上进行暴动。”张友民示意大家安静下来,“县委已经委派多名同志到咱们村参与组织暴动,这几天大家各自联系自己的人员,做好准备工作。”
“好,奶奶的,老子忍这口气好久了。”这是村里的杀猪匠,杀猪的行当早就丢了,交的钱多,老百姓也养不起猪吃不起肉,不光是他失业,家里的小萝卜头多少天没吃饱饭了。
“就是,大干一场,就算是死了,也是英雄好汉,胜过现在窝囊活着。”
“县委的同志什么时候来?”
“就是这几天了。来,咱们具体商量一下……”
外面,张蒲香围着飞蛾树转了几圈,这树有几人合抱那般粗,既能隐藏身形,又能挡风,山村还是静寂一片,没有阳光,整个世界似乎都是阴暗的,人声没有,连狗的叫声也销声匿迹了。
“蒲香,让你跟着受累了。”深夜,张友民摸着妻子冰凉的手愧疚地说。
“说啥子傻话?咱们是夫妻,不也是同志么?”
“是,是同志。老百姓没有了活路,战斗,是咱们的使命啊。”张友民把妻子的手包在手里暖着,心里洋溢着温流,自己从警察局长的位置退下来回到张家嘴,妻子也跟着自己回来了,每次开会,她都在飞蛾树下放哨。
几天后的晚上,张蒲香这次没有在树下,而是爬到了树上,坐在一支横出的树干上,四周,是无边的黑暗,飞蛾树的树冠遮挡了天空,即便不遮挡,她也知道,这里的天早就黑得没边没沿了。
离她不远的铁炉寺内,县委派来的秦文同志主持着紧急会议:“同志们,据我们打入保安团的同志报告,敌人准备以何义普娶儿媳妇为遮掩,给友民同志下请帖,引诱咱们的主力参加“鸿门宴”,企图把咱们一网打尽,咱们不如来一个反客为主的将计就计,就将暴动第一枪,设在何团总儿子的婚宴上。”
秦文环视屋内,在场的除了他带来的县委来的人,其他都是各乡的骨干。只有一个十六七岁的年轻人,是个意外。
这个年轻人,是红军过境时留下来的病号,养好病之后因为无法联系上部队,暂时跟在了自己身边。
“友民,到时候你借着请帖进入区公所,见机行事,后院有咱们的同志接应。”
张友民点点头:“同志们,计划已经安排好,只是,我们的装备……区公所里的同志会弄出一部分枪支弹药,其他的,大家能拿什么就拿什么。”
“放心吧,我这杀猪刀,利着呢。捅死十个八个不是问题。”
“还有我这粪叉,嘿,趁手着呢。”
“就是就是,铁锨榔头,啥都能打死人。”
“上了战场,咱都不是孬种。”
“同志,给我找一把趁手的刀吧。”那个年轻人眼睛亮晶晶的。
“小伙子,你这身子骨,看着可不怎么样啊,到时候躲爷们身后,爷们护着你。”
年轻人的脸一下子涨红了:“你看不起谁,谁要你护着啦,俺是兵,是兵就得上战场。不信咱们比比,看谁杀的敌人多。”
杀猪匠也来了劲:“比就比,打完仗你找我。”
秦文拍了拍年轻人的肩,递给他一把看起来有些破旧的枪来:“你枪法好,这枪你拿着。”
张友民带着几个人进入区公所,一边说着恭喜,一边见机行事。何团总的亲信刚想掏枪偷袭张友民,我们打入敌人内部的同志眼明手快,抢在敌人出手之前,一枪结果了他。
战斗打响了。
年轻人的枪果然发挥了大作用,击毙了好几个敌人的头头。他亲眼看见,那杀猪匠身手矫健,像猛虎一样扑向敌人,一手一个,把敌人撂翻在地,不由暗暗点赞,自己也杀得更起劲了,打完仗还得和杀猪匠比输赢呢。
“张指挥,您看见杀猪匠了吗?”仗打完了,年轻人四处寻找杀猪匠,他觉得,杀猪匠一定没有自己打死的敌人多,刀怎么都比不上枪快。
张友民摇摇头,他忙着安排战后事宜呢。
“嘿,看到杀猪匠没有?”
年轻人兴奋地一路问去,直到他看到,杀猪匠安安静静躺在一块儿大石头旁边,头上身上全是血。
“杀猪匠!杀猪匠!”
有人过来抬了杀猪匠的尸体离开。
年轻人还站在原地,他环视四周,看到不少自己的同志也带了伤,还有一些像杀猪匠一样被抬走的。
这时候他才意识到,死去的,不仅仅是敌人。
“同志们,接下来才是要打硬仗,防止敌人反扑,友民同志,第二阶段的战斗,由你负责。小孙,你的部队有了消息,你看……”
“首长,让我留下来战斗吧,这里,更需要我。”年轻人的目光无比坚定。
敌人果然开始了反扑,战斗异常惨烈,棍棒、锄、钯、刀、矛怎么比得上装备精良的敌人呢?
只能突围了!
“来,拿着这香。”张友民把一把烧着的香递给年轻人,指指自己的脸,“往这烫。”
“这,这怎么可以。”年轻人惊呆了,其他的战士也惊呆了。
“我这张脸敌人太熟了,为了不被敌人识破,只能这样了。”张友民看同志们无人能下手,就夺过香来,一把按在自己的脸上,顿时,原本清秀的脸血肉模糊一片。
队伍中响起了啜泣声。
那次突围,年轻人因为腿部受伤,没有突围成功,他被一个老乡藏在一个洞里将近几个月。
“同志,咱们出来吧。”老乡把年轻人从洞里接出来,“听说田颂尧和刘文辉争斗起来了,顾不上咱们这里,我们党的人又有消息了。”
年轻人看那老乡,黑黑的面庞,瘦得颧骨都突出来了,他知道,自己这几个月的食物,都是从老乡的口里省出来的。
他握住老乡的手,眼里含着泪花,说不出话来。
“给,给你准备的干粮,带上去找咱们的队伍吧。”
年轻人接过包裹,闻到干粮的清香。
“爹。”一声孩童的叫声传来。
一个孩子倚在门边上,脸上却不见一点肉,只显出一个大头来,还有一双大大的眼睛。
年轻人的眼泪夺目而出,他快步走向孩子,掏出一张饼来,放进孩子的手里。
孩子接了饼,却并不吃,只看向他的父亲。
老乡抹了抹眼睛,点点头,才见那孩子张开嘴咬了一小口,又欢快地咀嚼起来。
年轻人觉得肩膀上沉甸甸的,转身,脚步坚定地向远方走去。
那个年轻人就是我的外公。
“外公,后来呢?”
“后来呀,听说,张友民31岁的时候没了,她的妻子张蒲香要求死后葬在那棵飞蛾树下,继续自己的使命。想来,她应该是可以得到安慰了,现在的升钟,天是蓝的,水是清的,人们的生活啊,是美的。”
如今,我的外公也去世多年了,他讲的这个故事,我又讲给了我的儿子,希望有一天,他再讲给我的孙子。
(本文根据真实人物张友民原型创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