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江山·见证】【晓荷】院墙上流逝的乡情(散文)
前几日,父亲为不用出远门干活而窃喜。究其原因,说是后邻居明叔院子南院墙翻新。一连两天,父亲上工只需出门左转,步行十几秒就到工地。明叔大门外,卸了几摞青砖,一堆细沙,几袋水泥,一架小型搅拌罐。包括父亲在内的几位民工,紧锣密鼓地忙活着……
路灯下,明叔家的新水泥墙已竣工,平滑如镜的墙体反射着冷冷的路灯白光。几日不见,这堵墙彻底变了模样,它和大门顶高度几乎持平,又高又光滑,还未完全晾干的潮痕给人一种高冷的姿态,仿佛要拒人千里之外。抬头看,高不可攀,它由低矮的砖墙变得更加安全,更加严密,站在外面丝毫看不到院子里的光亮。
妻子感慨道:“你看!现在村子里的墙垒得越来越高,以前温馨的小院如今像监狱似的。”
我们继续向前走。举目望去,整条后街从东头到西头,几乎所有村民家的南墙都变成了光滑的水泥墙。路南侧都是房屋的水泥制后墙,其高大程度和光滑程度自不必多说,除去几扇后窗偶尔泛着微弱的光亮,街上冷冷清清。在南北两侧水泥墙的夹击下,我感受到前所未有的陌生。这还是我从小到大生活过的地方吗?这还是写满我儿时记忆的那条后街吗?我仿佛站在一条从未踏足过的陌生街道上,心生怅惘。
一
在我记忆里。后街是村里最热闹的街道,最有乡情味的街道。村里来了小商小贩都喜欢在后街驻足停留,并大声吆喝起来。独具特色的吆喝声飘过低矮的院墙,飘进周圈所有的农家院子里。它那极具诱惑的调调,唤出来后邻家婶婶,前邻家奶奶,左邻家大娘,右邻家嫂嫂。大家前前后后走出院门,谈笑着围在小贩的摊位前,你一句,我一句,直说的小贩招架不住,脸颊上飘起一片绯红,嘟囔着。
“行嘞,中嘞,婶子,嫂子,大娘,俺卖,俺卖……哈哈……”
一种纯粹的,心无杂念的笑声一波接一波,随后散去,重新散落在四下小院里。低矮的院墙上漫出来爽朗的笑,漫出纱窗弹簧门关门声,漫出几声犬吠和母猪的哼哼。
街上的小贩左顾右望等得久了,会撇下车子,一步三回头地走向某一处低矮的院墙外,踮起脚对着里面喊道。
“他嫂子,就差你一份儿了吆。趁着晌午人多,俺还得去别的地方转转。”
“来了,来了,这不慌忙着给牛晒上水,寻思你再得靠一会儿呢。”
想到儿时我就想到后街,想到后街就想到小贩,想到小贩就想到这一幕又一幕的熟悉场景。
八九十年代,后街从东头到西头,要数秋英姑姑家的房子最高,院墙也最高。说它高也就两米多点,两米多高的院墙在当时并不多见。它是由红砖垒砌而成,白灰条砖缝错落有致,整面墙有黄色、红色、青黑色、灰色组成。每块红砖烧制的情况不一样。烧的轻是黄色,烧的好是红色,火大了砖体上会出现青黑色,灰色的是一种青砖,用的很少,像是一幅画的点缀。
小时候我喜欢画画。每次画画都会画房子,从最初的三角形摞正方形,到后来的半圆形摞长方形,再到后来平行四边形摞正方形。不管画什么样的房子,但院墙不会变。贴着房子的山墙,画出几道平行的横线,在长条上错开画上竖线,一道极美的院墙就竣工了。
后街上有几处院墙和秋英姑姑家院墙相似。还有几处是碎砖和焦砖简单摞砌而成,还有一两处院墙是泥土垛制而成。每堵院墙各有特点,平整的砖墙很现代化,上面喷绘了扫盲的图画。简单摞砌的砖墙像是老电影里的山区院墙,砖头摇摇欲坠,小时候母亲常嘱咐我们,不要靠近这种院墙,防止墙歪掉砸到人。泥土垛制的院墙很有年代感,上面坑坑洼洼是村里孩子们用砖瓦划出来的。上面也是小伙伴们作画的好地方。一个用破瓦碴画出的娃娃脸,嘴巴笑着咧到耳朵梢。一个用镰刀划出的弯月,透着一丝冷意。一只用木棍画出的小狗、小猫,活灵活现,恍若在墙上嬉闹一般。
二
我家院子东墙很有特点。它不是很高也不是很长。北边连着北屋,南边连着牛圈。它比北屋矮半米多,比牛圈矮三十厘米左右。整体高度大概也就两米冒头,当时上小学的我能轻松爬上去。墙体不如后街那些砖墙规整,整个外墙面有砖的横切面,有砖的正面,大小不一,颜色不一,远远望去像是一个个特殊的符号循着一种来自久远的规律排列在一起。它们之间砖缝有大有小,大的约有两指宽,小的只能插进一把镰刀。
院墙内侧挂满了常用的农具。两个锄头、两个小搂钩、几把镰刀,巧妙地寻找适合自己的缝隙嵌在上面。墙上还常扎上几根钢筋,一半露在墙外,铁犁和耘锄会挂在上面。几个犁铧和耘锄板分布在它们旁边,像是众星拱月。两副光滑的牛套也会挂在旁边。耙和耢或许是太重的原因,一般不会挂在墙上,它们倚在墙上。铁锨和扫帚很少挂在墙上,它们都是常用工具,常放在随手可拿到的地方。我家墙上除了这些常用工具,还会出现一些其他杂物。一小捆铁丝,几门铁钉,几根耙齿,几个拖拉机上的钢垫子……
院墙外侧。由于风吹日晒,很多砖出现破损,也有些是人为的。小时候放学回家,父母忙于农活大都铁将军把门。我会把书包从墙上扔进院子里,随后开始爬墙回家。墙如果太过光滑就没有发力点,我会拿起旁边的废砖,看准哪块砖松动就用力向里砸,直到砸出一个缺口。再用这个方法在别处适合落脚的地方修理一番。然后起跑助攻,左右脚迅速找到属于自己的发力点,身子腾空而起,双手掰住墙头顶端,一跃而上骑在墙头上。下墙就容易多了,如果下面没东西,我会一跃而下。如果不方便跳,就会踩着墙上的工具,左右腾挪,轻松落地。
我家西墙是和西边邻居共用一堵墙。这堵墙下半部分是正常墙体,上边部分是单墙,由一些废砖摞砌而成。我偶尔调皮了也会爬一下,但大都小心翼翼,趴在上面单墙会左右摇动,仿佛动作稍大一些,墙就会歪掉。如果被母亲发现,会换来几声呵斥。如果被父亲发现会换来一顿皮肉之苦。在我儿时记忆,爬西墙的频率远远不及东墙。
三
我家前邻是立庄奶奶和立青奶奶家。她们家也共用一堵墙,这堵墙很矮,按我小时候身高算起,这堵墙高度应该不足一米半。清晰记得,小时候把板凳放在墙根处,踩着就能把头伸过墙头喊苗苗和妮妮玩。
这堵墙基本是用砖摞垒起来的,砖头大小不一,颜色不一样,还有几块大焦砖。从风化程度上看,这些砖不是一天放上去的。当时农村条件艰苦,生活很拮据,很多房子盖起来后,却没有条件垒院墙。村里的院墙有的是木棍扎成的篱笆墙,有的是用泥土垛成的土墙,有的是参差不齐的砖墙,有的则没有院墙,只有一座北屋孤零零地矗在那里。
邻居家这堵院墙大概就是因为资金不够,只能拉起一道低矮的院墙。什么时候有了闲砖,就放上几块,久而久之形成了这堵依旧不高的隔墙。由于这堵墙比较矮,她们两家的关系也显得比较亲密。不管谁家来亲戚,就跑到院墙处喊上一嗓子。另一家立马从墙上递过几个凳子、几个盘子、一颗葱、一把粉条、有时候也会递过一瓶醋。哪家蒸了包子,包了饺子,做了差样的饭食,也会在院墙上交换分享。
每次去她们家串门,不管在谁家玩,都像同时串了两家。洗衣服时,立庄奶奶和立青奶奶都在自家院子里,边洗衣服边聊天,晾晒衣服时就能看见对方,站着拉上一会儿呱,再回头洗剩下的衣服。我从小最喜欢爬房,她们家的房是相连的。我坐在房顶上听她们闲聊。当她们抬头看到我,会异口同声地说一句:“熊冬阳,就喜欢听大人蛐蛐(说悄悄话)。”
四
随着生活条件提高,我家在零二年翻盖了老房子,那堵被我攀爬无数遍的东院墙,变成了高大的东屋。外墙抹上了光滑的水泥,想要再徒手爬上去几乎不可能了。西墙也变成了西屋,高度和东屋持平,整个院子小了很多,不如以前敞亮了。起初还很不习惯,以前太阳升起就能照进院子,如今得到半晌才能在院子里看到太阳光。
两家邻居也在几年后翻盖了房子。中间那堵矮墙变成了一堵齐整的高墙。房高了,墙高了,邻里间亲热少了。虽依旧和睦也偶尔串门,但总感觉比以前少了什么?墙把大家都隔开了,各忙各的,好像有做不完的事。她们不再像以前那样隔着墙便能闲侃一番,我也不再喜欢爬房偷听大人们说悄悄话。我偶尔会站在自家房顶眺目远望,村里房子越来越高,墙也越来越高,村子越来越陌生。我听不到邻居们间的玩笑声,看不到她们在院子里忙活,闻不到从墙上飘出的饭菜香。
我和妻子在前街后街转了两圈,两条街都安静的让人有些不适。仿佛世间所有的温热都被隔在了墙里,一道道水泥墙冷冰冰地挡在我面前,我看不到院子的光亮,无法获知邻居们是睡下了还是在忙碌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