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家园】往事(散文)
今日去了烂河乡,太阳快落山时,一阵凉风吹得小麦摇晃。满眼的绿色犹如翻腾的海洋,灌浆饱满的麦粒在风中胀满成熟的气息,麦香的思绪一下子卷起我的心。
童年的梦在麦浪的轮回里不知过去了多久。那是在“饥饿年代”,儿时急切长大的希望,让少年的影子随着风走到能填饱肚子的地方。梦想如同这广袤的麦田,毫无边际。如今才知道,人生的路途上,流淌过的泪被风吹干后,自己仍在这麻柳树下。不远处,那个公社管理所的房子依然存在,屋后是大片大片的麦地,那里麦苗青青、麦浪滚滚、麦香浓郁、麦黄杏黄,就连那宽阔的流沙河也绿了倒影、黄了岸边。
12岁的我同母亲去麦田里掏野生乔壳。在麦田里饿得发慌的我,大把大把地摘掉麦头,藏在麦田里搓揉麦粒往口中塞。填饱肚子后,又用书包装上麦头准备回家。刚抬起头,一双大手抓住我死死不放:“谁叫你来偷麦子?”一个40多岁的男人站在面前大声骂我。
“我们拾的,没有偷。”母亲上前推开那男人说道。
那男人一掌打翻我母亲。见状,我火了,上前咬住那男人的手不放。男人狠狠踢我一脚。我一边哭一边找地上的石块,可全是泥土。我眼冒火星,一把抓住男人下身使劲扯捏。
他痛得大叫,一头倒在麦田里。我急忙扶起母亲,往大路上跑。那时我得意得像老师讲的小英雄雨来和王二小。
突然,从公社管理所跑来三个民兵,把我母子俩抓进屋内,用麻绳把我吊上半空。
“把这小杂种弄来‘鸭儿浮水’。” 另一个民兵一边说,一边把我吊在房梁上,四脚朝天。母亲哭着再三求饶,可……
多年后,我长大参加了工作,成了县上工作队队员,进驻烂河乡。刚进村,就认出那个叫丁三柱的男人,他的背已弓了。他一见我,就躲进屋里。我很想跑进屋把他抓出来好好揍一顿,可转念一想,自己是工作干部,怎能……
回家后,我把这事对母亲讲了。母亲再三嘱咐我说:“千万干不得,都几十年了,再说他都老成那样,放过他吧。”
一天下午,我走到那麦田边,只见麦田中冒出一个人头,叫我:“赵书记,你还不休息?”
“这块田是你家的?”我问。“是,我的承包田,一亩八,全家四口。”
这时又起风了,往事的情景历历在目,却又如此陌生。因为我已经久违了麦地、久违了这儿几十年,可留在心中的伤痛却常在梦中被惊醒。那年报名应征入伍,因我腿被打残未录取,唉……要不是那年,我……
这边有一块田无人耕种,一直荒着。我问村书记,他说:“那是分给丁三柱的,他无儿女,是孤寡老人,79岁了,在吃低保。”
我和村书记李正江站在麦田边,太阳下酷热难耐,草帽下的汗水浸染着土地,寸把高的麦秆在脚底下啪啪响。李书记说:“村里穷,连乡村路都没钱修。”
当晚,我去了丁三柱家。一进门,他一头跪在地上,双手抓住我脚:“赵书记,我有罪,罪该万死,死了喂狗,狗都不吃!”
想到当年他把我母亲打在麦田里,又把我吊起的情景,我咬紧牙,握紧拳头,正想狠狠揍他一顿出出恶气,可母亲的话又在耳边回响,唉…… 我一把推开他,走了出门。大麻柳树上布谷鸟的鸣叫,山边风吹拂麦浪的情景,深植在幼小的骨子里。那些年不知饿死多少人,我真想用后半生的时间在这片土地上为百姓干点实事,让他们早些富起来。那麦子,是我今生割舍不掉的乡情。
五月末,麦香的诱惑吸引着我约同学们来这烂河乡开同学会。他们早早沿着高速一路向东,路边的麦田泛着成熟的气息。到了十点十分,干净的阳光下,柔和的风吹着黄色的麦子。我的目光停留在那里,贪婪地吞噬着多日不见的麦浪:那黄中略带青的麦秸秆,那饱满的穗头。我站在麦垄上,感觉我所有的少年时光都在这田埂、麦田走过。季节的到来,让那麦糠紧紧裹住熟透了的麦仁,即使再大的风雨也不让其脱落,直到麦仁入了社员家的粮仓。
因县上财政困难,我发动这些年在外拼闯发迹的王大川、赵香芝、罗永康等几个老板来烂河乡开同学会。
酒桌上,王大川与罗永康(绰号 “康以子”)胸上碰了我一拳,说:“你娃,开什么同学会,‘项庄舞剑,意在沛公’。说!需要捐多少?”
我说:“20 万起步。”
“好!看在同学一场,当年下乡时,进城当工人名额是你让了我,不然……” 王大川碰了我酒杯说,“给你村上捐 40 万,如何?”
我叫乡上文书和会计给他们开了收据,并再三嘱咐:“修路资金专款专用,不能挪用!”
如今我退了休,又回到烂河乡。当我久久地置身于麦田里、阳光下、麦香中,我如此平静,却又是如此的心潮澎湃。农民的希望就在田野,就在酝酿的麦香里。麦浪啊麦浪,我、你、他,谁会忘记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