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晓荷】山月不知心底事(小说)
山风初起,1983年的秋,黄家峪满山核桃沉甸甸地垂在枝头,晃出细碎的光影。我心烦意乱地蹲在黄家峪中学自己的宿舍门口,远处操场传来俊哥教孩子们念书的声音,清越如山涧清泉,却洗不净我满心的愁绪。
裤兜里的钢笔硌得大腿生疼,那支英雄牌钢笔是林薇送我的,笔尖还沾着蓝黑墨水,带着她指尖的温度。三天前薄暮,在长途汽车站,她对我说“我们都应该有更好的人生”,身后绿皮火车喷出的白雾,将她蓝色的确良衬衫氤氲成朦胧的影,也把那几个字熏得支离破碎。
“文轩!”俊哥的呼喊如惊雷,将我从回忆的迷雾中拽回现实。他穿着解放鞋、白衬衫、蓝裤子,袖口随意卷到肘弯,露出腕上那块上海机械表——那是他父亲留下的老物件,表盘上的划痕里藏着岁月的故事。
“快进来喝口茶,有个天大的好消息!”俊哥满脸春风,像极了山涧里忽然绽放的野杜鹃。宿舍内,廉价茉莉花茶的香气袅袅升腾。他从铝制茶叶罐里捏出几撮茶叶,开水注入的瞬间,热气腾起,将他棱角分明的轮廓晕染得柔和。紧接着,他又神神秘秘地从枕头底下摸出个红绸包裹的影集,封皮上“青春年华”四个烫金大字,在煤油灯下泛着暧昧的暗光。
泛黄的合影里,扎麻花辫的姑娘站在黄家峪小学门口,眉眼间透着股熟悉劲儿。定睛一看,竟是林薇的高中同学小孔,而挽着小孔胳膊、笑得灿烂的,正是俊哥。传闻俊哥年轻时比当红的男演员王心刚还要俊朗,尤其是那双眼睛,波光流转间,勾魂摄魄,男女见了都忍不住多看几眼。记忆翻涌,我想起曾在林薇影集里瞥见过这张照片,也想起上个月陪俊哥去集镇,偶遇拎着野菊花的小孔,她说晒干的菊花能给俊哥母亲做枕头。又忆起俊哥母亲犯心口疼那晚,是小孔摸黑翻山去公社卫生院叫医生,归来时裤脚沾满泥浆,脚踝上布满蚊子叮咬的红疙瘩。
“我考上县师范了!”俊哥猛地将搪瓷缸重重磕在木桌上,茶水四溅,在作业本上洇开深色痕迹,“我二叔在组织部工作,说毕业后能留我在县城教书,说不定还能进县教育局!文轩,你知道我妈这辈子守寡,吃了多少苦……”他的声音突然哽咽,伸手胡乱抹了把脸。我瞧见他后槽牙咬得腮帮鼓起,喉结上下滚动,像离了水垂死挣扎的鱼。窗外,山风卷着枯叶扑棱棱掠过窗棂,煤油灯的火苗剧烈摇晃,将他投在墙上的影子扯得扭曲又漫长,透着几分诡异。
从那刻起,谎言的种子在俊哥心底疯狂生长。他开始频繁往县城跑,嘴上说是探望叔父,实则是打听考试成绩。每次归来,都会带回城里的稀罕物件:柔软的丝袜、精致的塑料皮笔记本,有一回,甚至掏出一条印着碎花的的确良围巾,眉飞色舞地说要送给小孔。
“她戴上肯定好看。”他将围巾围在脖子上,对着宿舍那面裂了缝的镜子傻笑,露出一口整齐的白牙。恍惚间,我仿佛看见林薇也曾戴着类似的围巾,在洒满阳光的校园里漫步,梧桐叶的光影落在她发梢,织就金色的梦。
十月初十,俊哥母亲寿辰。小孔杀了自家养的母鸡,炖了一锅香气四溢的汤赶了几里路送过来。老太太是个通透人,从儿子平日的只言片语里,早已察觉出几分异样。她拉着小孔的手,眼眶湿润,屋内鸡汤的浓香与温情交织,却不知这温馨下暗藏汹涌。
“文轩,帮我个忙。”当晚,俊哥塞给我一封牛皮纸信,信封没贴邮票,封口被胶水死死封住,“你把这信交给小孔,就说我……最近忙,没时间见她。”我捏着信封的手指微微发颤,煤油灯在他脸上投下明暗交错的阴影,此刻的他,陌生得让人心惊。那时的我,正深陷与林薇分手的痛苦泥潭,“己所不欲勿施于人”的滋味刻骨铭心,心中不由涌起一阵厌恶与伤感。
我强压不满,劝道:“俊哥,这样做不合适吧?小孔人这么好,你……”
“你懂什么!”他突然暴怒,一掌拍在桌上,搪瓷缸子蹦起,摔落在地,裂成两半。转瞬,他似意识到失态,语气软下来,“我要不这样,她能放我走?全公社都知道我追她,现在提分手,我脸往哪搁?”他弯腰去捡缸子碎片,手指被划出鲜血也浑然不觉。血珠滴在信封上,晕开暗红的斑点,像极了一朵凋零的花。那一刻,我仿佛看到了自己,当初林薇离去时,我何尝不是拼命想抓住什么,最后却只攥得满手虚空。
山雨欲来,天地间一片灰蒙。傍晚,细雨如丝,小孔来找我。她穿着洗得发白的蓝布衫,头发随意用红绳扎着,发梢上沾着的雨珠,宛如撒落的碎钻。
“苏老师,”她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手里紧攥着那封信,连封口都没拆,“俊哥最近是不是在躲着我?我给他送的鞋垫,他也没拿……”
窗外,雨丝愈发稠密,沙沙地敲打着窗纸。远处山梁隐没在云雾中,宛如一幅被雨水洇湿的水墨画。
“可能……他最近太忙了吧。”我的声音干涩得如同晒透的玉米秸秆,“等他忙完这阵……”
“我知道他要进城。”小孔突然打断我,声音轻得像片随时会飘落的羽毛,“他跟我说过,转正后就接婶子去县城。我……我没打算拖累他。”说着,她将信原封不动塞回我手中,又从兜里掏出个油纸包,里面是几个还带着体温的烤红薯,“婶子说你爱吃,让我送来。苏老师,要是俊哥……要是他有别的想法,能不能提前告诉我?”望着她转身走进雨幕的背影,蓝布衫很快被雨水浸透,勾勒出她单薄的身形。手中的红薯散发着香甜,那是黄家峪沙土孕育出的味道,甜得浓郁,略带苦涩。
回到宿舍,我翻出锁在木箱底的日记本。钢笔尖在纸面打滑,墨迹晕染开来:“俊哥让我转交分手信,编造小孔与前男友纠缠的借口。我看着小孔眼里的光一点点熄灭,像被风扑灭的煤油灯。我想说出真相,可俊哥是我在这山里唯一的朋友……”笔尖突然划破纸张,在“朋友”二字上戳出个洞。窗外,雨越下越大,房檐的水珠连成串,砸在青石板上迸溅起细碎水花。远处传来俊哥的笑声,夹杂着粗重的男声——那是来为他提前庆贺的人。
拿到师范录取通知书那天,黄家峪竟过早地飘起了今冬的第一场雪。他身着崭新的呢子大衣,头发抹了发蜡,油光水滑。站在教室门口朝我招手时,我险些没认出他。
“文轩,走!去供销社喝两杯!”他的解放鞋踩在雪地上,发出咯吱声响,手里拎着两瓶“新生酒”,瓶身红丝带在风雪中飘荡,似燃不起来的火,“我叔说,毕业后直接安排我去县教育局,这事你说该不该喝两杯?”
供销社内暖意融融,煤炉上的水壶咕嘟作响。俊哥拍着柜台要了两碟花生米,仰头灌下一口酒,被辣得直吸气:“小孔那事,谢了啊。她最近没再找你吧?”我盯着他大衣领口露出的白衬衫——那是小孔熬夜绣的,领口处那朵细小的山茶花,针脚细密得如同清晨的露珠。“她说要靠自己考上师范。”我重重放下酒杯,酒液溢出,在桌上聚成小小的水洼。我向他说起小孔的遭遇,黄家峪村支书的混混儿子对小孔一直纠缠不休,而这次被俊哥编造的谣言伤透了心,又拗不过父母,一气之下她含泪应下了这门亲事。
俊哥夹花生米的手顿了顿,很快又恢复如常:“挺好,挺好。”我似乎感觉到俊哥一颗悬着的心安稳落地了。
他突然压低声音凑近我,“那封信你烧了吧,千万别让人看见,不然我名声就毁了……”我沉默不语,摸了摸内兜,那里躺着林薇最后一封未拆的信。窗外,雪越下越猛,供销社的玻璃结满薄霜,模糊了远处的山峦。我想起小孔离开那天,背着蓝布包,在雪地中步履蹒跚,宛如一片被风吹散的羽毛。这场景,与我从车站失魂落魄归来时何其相似,那一刻,我甚至生出上前抱住她痛哭一场的冲动。夜里,我做了个荒诞的梦:我与小孔成了同病相怜的恋人。
三年后,我调离黄家峪中学,听闻俊哥已在县城安家。他娶了县人事局局长的女儿,婚礼盛大,县里不少干部都来道贺。一次非常偶然的机会,我在省百货大楼远远瞧见他陪着妻子逛商场,西装革履的模样,再不见当年山里民办教师的影子。本想上前打个招呼,但我满心自惭,匆匆躲开了。
时光飞逝,再次听闻俊哥的消息,已是十五年后。那时我已在县一中任教。偶遇回乡省亲的老同学,邀至家中叙旧,话题不经意间转到俊哥身上。这些年,黄家峪的人都唤他“陈世美”,可有些事,又哪是三言两语能说清的?
“听说离了三次婚,第三任老婆花光他所有积蓄。现在他跟他妈住在破旧小屋里,可怜哟。兄弟,你说这世上真有因果报应?”我握着茶杯的手骤然收紧,滚烫的茶水溅在手上,烫出红印。恍惚间,俊哥当年立于雪地的模样浮现在眼前:呢子大衣竖起领子,遮住半张脸,唯有那双眼睛亮得惊人,像淬了冰的星子。
去年春天,我回黄家峪看望干妈,在山路上意外遇见小孔。她比从前丰腴些,身着紫色棉袄,鬓角添了几缕白发,身旁陪着个戴眼镜的男人。
“苏老师,”她笑着打招呼,眼角的皱纹里盛满阳光,“听说你也调回城里了?现在这世道,山里留不住人咯。”她手中塑料袋装着几支野菊花,正是当年夹在作业本里的那种。山风拂过,裹挟着草木清香,远处核桃树抽出新芽,在春风中轻轻摇曳。
她向我娓娓道来:我走后第三年,她如愿考上师范;女儿已在武汉成家;因不堪前夫的猜疑与家暴,十年前便离了婚;此后一直留守黄家峪小学,如今已是校长,还与身旁这位刘老师走到了一起。她还顺便说起林薇,与我分手后嫁给了一位比自己大十多岁的局长,实现了做局长太太的梦,把姊妹都调进城里,可那位局长刚退休,就因贪污受贿、养情人锒铛入狱。
小孔热情邀我去黄家峪小学看看,还留我吃饭。那棵老槐树依旧挺立,满树槐花盛开,香气四溢,只是我们的青春,早已散落在岁月长河里。那天,我们在槐树下坐了许久,同行的还有书法了得的周老师——他是我在黄家峪中学时为数不多的故交。
那一刻,李白的诗句涌上心头:“山月不知心底事,水风空落眼前花。”山月依旧,可那些藏在心底的故事,那些爱与恨、得与失,又有谁能真正知晓?
理当继续学习继续努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