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丁香·花香】麦客 (江山散文)
在我的记忆里,上世纪八十年代起,农村实行包产到户后,每年六月,家乡的小麦便陆续黄熟。金灿灿的麦田如一片金色海洋,微风拂过,麦浪滚滚,乡民们便忙碌起来。收拾农具、磨镰刀,全家老少起早贪黑,割、捆、拉、摞、碾,全力以赴抢收小麦,力求颗粒归仓,那热火朝天的景象至今令人难忘。
刚分队那几年,每户大多孩子多,按人口能分到十几亩地,但人多劳力少,农业耕种条件差,基本没有农业机械,全靠人力劳作。尤其是夏收割麦时节,正值农忙关键期,人们不分昼夜抢收抢种,忙得不可开交。
随着包产到户体制的逐步完善,农业生产效率提升,农民有了更多闲暇时间。为改善生活,外出务工成为许多家庭的主要收入来源。然而,这使得农时季节的忙碌与务工产生明显冲突。每到夏收,留守的老人和孩子即便倾尽全力,也很难及时完成收种。要是碰上雨天,面对成熟的小麦可能遭遇损失,更是束手无策。就在这时,麦客们一批批来了。
据资料记载,麦客是我国黄土高原地区陕、甘、宁三省区特有的现象,尤以陕西关中地区最为常见。麦客在黄土高原形成的具体年代已无从考证,但可以确定的是,作为这片土地上独特的“生态现象”,他们如同候鸟,每逢麦收季节便离家踏上“赶场”劳作的迁徙之路,这样的生活已持续多年。
家乡的麦客大多来自甘肃。受地理环境影响,甘肃麦收时间比家乡晚一个多月,他们便利用这段时间东赴陕西割麦。在陕西,他们是异乡的过客,三五成群地聚集在街道供销社门市房檐下、驻街单位的过道里,等待被雇主雇用。在我的印象中,他们衣着朴素,头发凌乱,操着浓重的外地口音,黝黑的胸膛袒露在外,脸上却总挂着笑容,仿佛一幅黑白版画。一把镰刀、一顶草帽、一个用化肥袋改装的扁平行囊,常常就是他们全部的家当。他们或坐或躺,说说笑笑,眼睛却紧紧盯着来往行人。一旦有人靠近,便立刻簇拥上前,几个幸运的麦客很快谈好价钱,跟着雇主去干活。没被选中的人则悻悻散开,继续等待机会。
我家住在扶风县黄堆街道,天还没亮,母亲就起床烧火做饭,二哥则去街道雇麦客,根据自家熟透待割的小麦亩数确定所需人数。等二哥带着麦客回家,母亲的早饭也做好了,通常是蒸馍、拌汤。麦客们吃饱喝足后,便开始磨镰刀。一切准备就绪,我就提着一瓦罐凉开水,领着他们到地里,指明田界,麦客们便开始一天的劳作。
要是遇到麦子集中成熟,麦客供不应求,村里人就会几户合开一辆手扶拖拉机,到毗邻的京当、法门、鲁马、青化等地雇麦客。
麦客干活十分卖力,一旦被雇用,就一门心思为主人割麦,从不喊苦喊累。渴了就喝口水,累了也舍不得多休息。有些麦客为了多割些麦子,中午都不愿回村吃饭,让主人把饭菜和磨镰石送到地头。有树荫的地方,就在树荫下简单用餐、稍作休息;就顶着烈日匆匆填饱肚子后又去割麦。
那时,关中人生活也不宽裕,大多是一宅多户居住,住宿紧张,口粮也不充裕。但即便再困难,在抢收小麦的关键时候,也要尽力招待好麦客。要是麦客需要第二天继续割麦,主人就会让自家孩子睡在院子里(铺上凉席、口袋或肥料袋子),把房间让给麦客休息。第二天,按照市场工价结算工钱,让麦客感受到家的温暖。要是晚上遇到打雷闪电,主人去打麦场抢收、堆放、遮盖麦子,麦客们也会不顾一天的疲惫,主动帮忙,客主同心协力,只为减少麦子损失。
当时有个惯例,为保障双方利益,大多数麦客一天换一家雇主(主要是方便谈麦场价格和与同伴联系)。每天晚饭后,麦客离开时,主人会给他们两个馍,再把口杯灌满水,留着他们第二天备用,这体现了陕西人善待麦客的淳朴情怀。前几天,我在网络平台上看到一位当年的麦客老人讲述往事,他说曾跟随老乡一路追着麦浪到陕西讨生活。说起做麦客的经历,老人热泪盈眶:“永远忘不了陕西人的恩情,他们特别看重我们麦客,不管啥时候去,赶上饭点就有饭吃,没赶上也会送几个馍。”他还讲了一件事:“有一年,我一个人到陕西扶风割麦,去早了,麦子还没熟。有个单身汉日子过得很艰苦,却给我一个布兜,装了两碗面。我把那两碗面带回了甘肃。现在我都70多岁了,也不知道他还在不在世,每次想起都特别感动,这份情谊太珍贵了!”这肺腑之言,道出了多年来客主之间深厚的情感。
麦客割麦有个特点,最喜欢在正午太阳最毒的时候干活。据说那时麦秆干燥,割起来轻松又快。在火辣辣的骄阳下,他们弓着腰,镰刀上下翻飞,麦秆被割断时发出“噼噼啪啪”的声响,单调却悦耳。他们按照主人的要求,边割边捆,麦捆或立或卧。立起来时,一簇簇整齐排列;卧下时,则散落在田间。扭过头,是齐刷刷的麦茬;转回身,依旧是一望无际的金色麦海,麦客们就像推动海岸线的前行者。
农村有句俗语叫“麦客的捆子没气的(架子)车”,说的是夏收时人们最不愿遇到的麻烦事。当时,架子车是拉运麦子的主要工具,要是车胎没气,打气会耽误时间;而麦客为了多割麦,常把麦捆捆得很大,给主人后续搬运带来不便。拉麦、摊场的活儿多由小孩干,他们力气小,提不动大捆麦子,往架子车上装时更是吃力。
天晴时,麦客被雇是开心的。他们虽背井离乡,却能挣得碎银二两,有吃有喝有住处,这在一定程度上掩盖了远离家乡的心酸。若遇雨天,便是他们苦难日子的开始。因雨天无法割麦,自然没有雇主雇用。客人们便三五成群或同乡结伴,到乡镇(或乡村)街道的商店、住家屋檐下休息,背靠檐墙或顺着房檐台睡觉。关中地区屋檐下宽度不足一米,睡在屋檐下内侧靠墙,外侧就会飘进雨水;若逢大雨,半个身子都会被淋湿。虽是夏季,夜雨侵身的寒冷也让人受尽煎熬。饿了就啃一口从主家带的馍,渴了白天在附近讨口水喝,晚上实在口渴也只能硬忍,舍不得花钱买吃食,只盼着雨过天晴,能继续割麦谋生。倘若遇到连阴雨,那便是他们最艰难的时刻。我亲眼见过躺在房檐下的麦客的惨状。有一年夏天连降大雨,因收麦疲惫不堪的我睡了一天后无事可做,便冒雨到街道凑热闹,看到黄堆供销社房檐下睡着的麦客,面容憔悴、衣衫湿透,啃着干裂的馍,口中干渴,那景象至今想来仍令人心酸。
遥想当年,烈日炙烤着大地。田间偶尔能听到蚂蚱的鸣叫,虽没有夏蝉那般声嘶力竭,却也清脆响亮,仿佛在感慨生命的不易与短暂。麦客们来去匆匆地奔走于异乡,关中小麦由东至西渐次成熟,他们便顺着麦熟的轨迹从东往西赶场,只希望能多割几亩麦子。毕竟,暑假一过,孩子们又要缴学费了。
我曾雇请麦客割麦,也知道麦客们赶场的辛苦。扶风与麟游毗邻,麦子成熟期相差月余。当年家里麦收忙完后,我的二哥就和同村的大人、伙伴们结伴去麟游赶场。在麟游的山坡地上,他们挥汗如雨、辛勤劳作,早已习惯了麦客简单而劳苦的生活,就像每天吃面条和稀饭一样自然。他们如同脚下的泥土那般平凡而厚重。活干完了,便索性蹲坐在地头树荫里,喝水闲聊,有时就地一躺,很快就能响起响亮的鼾声。
麦客是那个特殊年代的过客,他们填补了原始收割与联合收割机机械化收割之间的空白,是农业现代化的推进者、实践者,更是陕甘两省亲情的传递者。陕甘同根同源,皆为老秦人,血脉相连,情同手足。在那个艰苦的年代,他们携手前行、真心相待。如今,三十多年过去了,当年的麦客们青丝已换作白发,但他们从未忘却那段岁月,内心满是感激。
麦客,用镰刀在黄土地上刻下时代的年轮,以迁徙的脚步丈量着乡土中国的现代化进程。希望老一辈们身体健康,安享晚年,也希望后辈们传承他们吃苦耐劳的精神,将这份浓浓的陕甘情谊代代相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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