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江山·见证】【云水】父亲的竹编(散文)
一
清晨,屋外春雨淅淅沥沥地下着,打在暗青色的瓦楞上,叮叮当当,好像串串小铃铛。这里是古老的婺源老街。我伫立二楼遥望远方,江南水乡烟雨蒙蒙,近处八角翘檐,层层叠叠,错落有致,如巨龙的鳞片。
对面街道早市熙攘的人群里,一位勤劳朴实的老匠人映入了我的眼帘。他满头白发,佝偻着背,微微低着头,竹篾在膝头上下翻飞,活像娉婷跳舞的黄蝴蝶,恍惚间让我想起我的老父亲。这一幕有种似曾相识的感觉。
小时候,家里的竹器都是父亲的巧手编织而成的。屋后有一片茂密的竹林,每到春季竹笋悄然拔节之时,父亲对我们几个孩子三令五申地强调:“不准在竹林里跑,踩断了竹笋就别吃饭了。”父亲是说到做到的,竹子在他的心目中甚至比孩子还要珍贵。竹林成了我家一道靓丽的风景线。
每到下雨天,屋外雨声噼里啪啦,屋内孩子玩得不亦乐乎,父亲闲来无事,便从竹林里挑选一两株高大的竹子紧贴着根部伐倒,用篾刀削去竹枝,刨光竹节之处。父亲编得最多的是竹篮,此外还有竹篓、竹席、粪箕、筛子、簸箕等。他是一个地地道道的农民,编竹器只是他的副业。可是他愣是把副业干成了专业,他的竹器编得精巧实用,十里八乡找他编竹器的乡亲大有人在,每次他都面含微笑欣然接受这样的任务。
屋外的雨声大了起来,打在瓦楞上,乒乒乓乓,悦耳清脆,仿佛大自然在弹奏美妙的古筝。只见父亲手握竹刀在小孩手腕粗的竹根缝中使劲一拍,啪,竹子应声裂开,然后竹篾一路向下划去,发出嗞嗞声响,最终竹子被分成了两半。继续分切,将竹子分成指甲宽的竹条,一般一根较粗的竹子能够分成八九份篾条。最后一道工序就是将竹篾里的竹黄顺滑地剥下来,只留下青篾,编竹篮用的是青篾。这一切准备妥当,父亲先用四五十厘米的半边竹管交叉在一起做一个篮底,然后青篾沿着篮底一路向上发展,到一定的高度便封口,最后给竹篮加一个提手,就算大功告成。有时,父亲一高兴还会在竹篮上绣花呢。就是用更细的竹篾编织各种各样的花朵,细细品味,别有一番风味。
二
童年中最快乐的当然是一边看着父亲编竹器,一边听他讲故事。别看父亲只有小学文化,讲起故事来娓娓动听,引人入胜。父亲低着头编织竹篮,嘴角露着微笑,篾条在他的手中飞舞,像跳跃的小精灵一样可爱,屋外雷声隆隆,大雨倾泻而下,屋檐上下落的水珠如珍珠似的玉帘。屋里的我们温馨而惬意,有的侧耳倾听,有的出神地看着窗外,有的歪坐在椅子上,眼神里充满了神奇的想象……
在那遥远的东方国度里有一个偏僻而神奇的小山村,有一个篾匠,他年近半百,因不善言语,老实本分,所以人们叫他汪老实,尽管他没有俊朗的外表及流利的表达能力,但却拥有一手绝活——经他编织的竹器不但耐用、好看,还充满了传奇色彩。有一天,一位年近九旬的老婆婆拐着一根破棍子颤颤巍巍地走来,请汪老实帮一个忙。不是编竹篮,而是给他编一个因病死去的儿子。这哪成啊?汪老实可从来没干过这样的活,要说编竹器,没得说,哪怕闭上眼睛他都能完成,而且还能保证质量,可是用竹子编人还是头一遭。汪老实脸涨得通红,嘴角嗫嚅着:“这……这……不行吧?”这是他第一次拒绝别人,说完这话,他有点羞涩地低着头,不敢言语。这时只见老婆婆老泪纵横,凄惨地讲述着自己的遭遇。原来她和老伴晚来得子,可是儿子刚出生不久,老伴便驾鹤仙去,自己好不容易将儿子拉扯长大,儿子20岁那年上山砍柴,失足坠落悬崖,老人悲痛欲绝,整日以泪洗面,她想一死了之,可是她听说有个人可以让他的儿子活过来——那就是篾匠汪老实。汪老实只要做成他的儿子竹像(只要九成像就可以了),然后摆到家里的神龛上,每天割破自己的手指滴三滴血在儿子的竹像上,七七四九天之后,儿子就可以复活啦。汪老实听了老人的话,心里一软便答应了下来,说好了三天之后来拿儿子的竹像,或许有人会问,那汪老实知道她儿子长什么样子吗?老婆婆临走前跟汪老实讲述了儿子的身高长相,说得很详细,汪老实默记心中。因这事是第一次做,他也没有把握,要是编什么篮子之类的事,片刻的功夫就能完成,像这样神圣的事,马虎不得,他花了整整两天时间,仔细琢磨,怎样削皮,怎样做脸……最终三天没到就完成了老婆婆交代的任务,做得真是惟妙惟肖,像极了。老人再次来到这里,被眼前的竹像惊呆了,简直跟他的儿子长得一模一样,她呆立良久,眼泪汩汩地往外流,突然老人扑通一声给汪老实跪下了,他哪受得了这一跪啊!赶忙将老人扶了起来,老人用颤抖的双手从怀里掏出了几枚铜钱递给汪老实,汪老实并没有接,并安慰老人不用担心,菩萨会保佑她的。
老婆婆回到家以后,每天用针扎破自己的手指头,在儿子的竹像上滴上三滴血,一共持续了七七四十九天。到第五十天时,神龛上的儿子竹像竟然真的活了,从上面跳了下来,由孩童般大小慢慢长大,最终长成了儿子去世那年的模样。
从此以后,汪老实的名声大震,人们称他为“竹菩萨”,凡是有困难的人都去请他帮忙。
从那以后,我们兄弟姐妹总是盼着下雨,因为只有这时父亲才有时间给我们讲故事,而他讲得绘声绘色,我们也听得津津有味。
父亲与故事中的汪老实似乎有几分相似之处。
三
如今父亲早已经仙逝,可那尘封已久的往事仍历历在目。小时候,父亲跟我们弟兄几个说过:“我这手艺是爷爷传给我的,到你们这代恐怕要失传啰。”说实话,我们挺喜欢边看父亲编竹器边听他讲故事的,可是一谈到学编竹器,我们都像七八月的禾苗——蔫了头,没有一点儿兴趣。我们的兴趣在游泳、捕鸟、躲猫猫、“打仗”、做风车等方面。
父亲知道,孩子们不愿意他也不能强迫不是?随着他的年龄越来越大,身体越来越弱,编竹器的活也做得越来越少,他经常对着家里的旧竹器发呆,眼神是那么空洞。我当然能看出他的心思,可是我一个当老师的难道不研究文学等专业方面的知识要当一个篾匠吗?这也不现实啊!大哥、弟弟也不行,如今编竹器这一传统行业并不能养活一家人,他们得做那些更能挣钱的行业。
有一年暑假,我回到老家看望父亲,那天正好下起了大雨,父亲冒雨出去买鱼、买肉来招待好久不回家的儿子。他撑着伞正要出门时,被我给拦住了:“爸,一家人随便吃什么,这么大雨就不要跑了。”被我劝住之后,他便没去镇上买菜,转而让妈妈杀了一只鸡。父亲坐在长凳上悠然地吸着烟,神情比我记忆中少了几分自信坦然,多了些许沧桑。我突然对他说:“爸,在城里买菜需要一个菜篮子,正好今天您没事,要不替我编一个吧。”
父亲一听到编竹篮,眼光立马亮了起来,说干就干,他像一个快乐的孩子似的拿着竹刀冲进雨帘中,三下五除二便砍了一根较粗的竹子进了堂屋。削枝,破篾,打底,编织,封口,做把,一如既往地熟练,快速。母亲的午饭做好了,他的竹篮也编成了。父亲还被妈妈责备了一下:“你看你爸,我让他编篮子,都说了好几回了,就是拖着不干,你瞧,还是儿子的话管用些!”
这天,我和父亲喝了几杯酒,微醺之际,父亲还是说出了他的担忧——传统的竹器行业越来越无人问津,最终会逐渐消失的。他的担心也是我的担心,可是我又能有什么办法呢?像什么传统的作坊、铁匠铺子等都在渐渐地消失,这或许就是历史发展的必然规律吧。父亲并不指望着编竹器挣钱养家糊口,他是为他的手艺后继无人而感到悲伤。
几杯浊酒下肚之后,父亲老泪纵横……我沉默了。
自这次以后,父亲再也没有在我的面前提及此事,直到他去世前一天他才告诉我们一个秘密——他自画自编了一本竹器编织的书,通过配图的形式讲述了编织的过程。这本书就藏在放存折的木箱子的最底下。
有的人临终遗言或许是交代财产问题,父亲念的却是传统竹器文化的传承……
那一刻,我泪目了。


这会儿我和妹妹沿着碧水荡漾,船舶隆隆穿梭的淀浦河边晨练,当汗流浃背时,就坐在紫红色塑胶道旁的一条长椅上休息,拿出湿巾擦了擦额头的汗珠,从随身小包里拿出手机,首先进入“江山征文“”看风景。
此时,我看到有一篇新颖的标题,“父亲的竹编”,认真读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