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江山·见证】【东篱】与黄河,是夜无眠(散文)
一
五千多千米的黄河,自天上云端滚滚而来,九曲斗折,蜿蜒蛇行,磅礴壮观。借助文字,依赖画面,从整体上一遍遍感知,心中的豪迈总是跌宕,那首《黄河大合唱》又把黄河谱成悲壮激昂的旋律,永驻我的心底。粗犷的气势,奔腾的韵律,恒久的存在,让我从未想到去零距离拥抱它,就是写诗,我也从未有过奢望,和黄河一起漂流。面对黄河,我还是喜欢温婉地抒情——掬一抔黄河水润喉,撩一把黄河水濯面,站在黄河岸听一支一往无前的行进曲……但让人猝不及防的是,有一个夜晚,我居然就守在一段黄河的堤坝上。
这段黄河就是流经山东梁山县马家河的一章,我幸运地听了一晚“黄河夜的琴曲”。2007年6月,忘记是具体哪一天,在迷蒙的夜色里,在大雨瓢泼里,我和老友马文生,与黄河在一起,度过了一个无眠之夜。
记得那首《今夜无眠》里叠唱的“今夜有约”,只是一种心愿的呻吟,今夜的黄河在等待我,我这个不速之客哪管是否有约。那夜,我在“滚滚‘黄河’东逝水”的旋律理,有了人生难忘的故事。
我和朋友老马还在曲阜的孔庙里,瞻仰着古圣先贤的遗风,感慨地读着壁上刻下的句子——“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想着孔子伫立黄河岸边的影像已经遁去两千余年,老马的电话响了。老马转头跟我说,不舍曲阜的昼夜,也要离开,今晚黄河水汛告急……
是啊,我们在曲阜就住了一天,大雨倾盆,趁着雨脚暂歇,我们才走进了孔庙,怪不得老马始终是心事重重的样子,我还以为他多次来过孔庙,看得没有什么兴致了。
二
老马给我介绍起他的村子“马家河”,这个村就在黄河的下面,几百年前,黄河溢出一条支流,叫“清水河”,马家河就是一个渡口,尽管黄河改道和不断泛滥,人们还是死死地坚守在这里,尽管渡口已经被埋在地理的变迁中,马家河始终与黄河在一起,黄河就在马家河村北五十米处,且黄河被不断抬高,成为一条空中的河,河道和村庄的落差已经有60多米了。我调动了想象力,试图读出马家河村北黄河的样子——一幅大河滚滚的图画,是背景,也是气势。黄河横亘村子的背后,就像画出一道屏障,护佑着村子的安危。黄河孕育的子民,不肯离开黄河母亲,临危不惧地守在黄河的怀中,匍匐在黄河的膝下。老马说,马家河是黄河送给他们的一道生命线,尤其是“渡口情结”一直是马家河人的乡愁主体,他们的祖先,个个都是摆渡人……
老马是马家河的村支书,他说,今夜是一个特别的夜晚,他必须像灯塔一样,站在黄河堤岸上,看着大坝之下的村民每家的灯火渐次熄灭,进入安静的夜晚。
进入老马所在的镇,老马停下车,指着路边的村碑“路那里”,这名字很怪,是“路在那里”的意思,路是指向曾经的渡口。一首歌叫“路在何方”,这个村名直接回答了,中国人一直在寻找自己的生命路口,我甚至怀疑创作这首歌的词作者一定是站在这片土地上再次发问……
所谓的文化名村,我觉得不仅要看建村的历史是否久远,还有一点,是否蕴含着一种可以激励人探索的精神。
马嫂已经准备了茶点。老马说,来不及吃顿热乎的饭菜,只能将就。我突然觉得自己的造访给老马带来麻烦。原来,老马已经给我安排在梁山县城南的杏花村宾馆住宿了,而且预订了餐饮。
三
老马要登上黄河大坝巡堤。我也跟马嫂索要了一套装束,军用雨衣、斗笠、手电筒,外加一根棍子,一双黑色雨鞋。老马制止不了,只能退订房间。
我大致明白,这根棍子就是战士手中的枪,不是向空射击,而是用来探测大坝的渗水点,是最先进的仪器。根据经验,可能探试时坝土发软就是需要报告处理的地方。我多么希望手中的这杆枪一晚上都是不用扳动扳机,成为一个摆设。不费一枪一弹,就守住这条防水的长城……
老马说,关键时刻,兄弟同心勠力吧。他默认了我想参战的行动。
大雨如泼,院子已经成了沼泽,屋檐飞泻的雨柱,哗哗地猛灌下来。
顾不得描摹横亘在村北的黄河大坝的巍峨惊险,雨柱响着如鼓点,就像催征的鼙鼓。跟着老马,斜着顺一条坝上的小路行进。自古华山一条路,如今在我眼中,那是一条毫无危险的探险旅游路线,而坝上的路,是真正的“华山险路”,老马带着我,要在雨夜里,上演一场现实版的“华山论剑”,下意识地握紧了手中的棍子,棍子就是我的剑。
面对黄河,我不能不激动,尽管黄河此时如咆哮的雄狮,但脚踏二十几米宽的大坝,马上有了镇定。
黄河如此接近我,河水侵上大坝,距坝顶就是一市尺的样子。尽管大雨如注,还是始终保持着这种安全高度。我目测了河宽,大约也有300米吧,浩浩汤汤的河水,翻卷着浪花,向东而流,黄色的巨龙,默默地沐浴着雨水,我知道,随时都有可能暴躁。老马接到上游村子书记的来电,雨量减小,但一股洪峰正在逼近。洪峰?水面距离大坝平面也就那么一韭菜叶宽,这是要再一次毁堤冲泻?我问老马,害怕吗?他不说话。
原来洪峰一般不是凸出于水面,而是暗流性质的激流,一旦遇到风力增强,就像一盆水开始摇晃,很可能对防洪相对薄弱的坝顶形成冲击力,也有可能溢出。他指着那堆摆在一边的装沙土的蛇皮袋子说,到时候筑起一道防洪墙就可以。老马是接续上一轮巡坝防洪队伍值守的,副书记带队,现正在家中休息。一旦发生险情,就会在极短时间有“扛包”队伍冲上来。县里要求夜晚必须书记亲自挂帅上坝,任何人都必须无条件听从指挥。
万无一失。我松懈下来,顺着大堤,用棍子敲击着坝体。老马告诉我,凡是有芦草的部位,要多加注意,渗水点往往在这些地方出现。我想,可能是芦草根部的延展,会改变坝土的结构,出现险情。常言道,千里之堤毁于蚁穴,这草根爬过的地方,就是“蚁穴”吧。只要棍子敲下去,感到软绵,就要对坝体外侧进行检查,我真怕自己就是聋子的耳朵——是个摆设。巡堤的还有村民,都在马书记的统一指挥下,严防死守。他们最有经验,我简直就是一个实习的学生,只要不是添乱,就是最大的支持。
四
黄河大坝对面是河南省的台前县地盘,苍茫一片,根本看不清。一道道闪电划破夜空,电光射进黄河,瞬间被收服,电光间歇,对岸也有如萤火虫一般的光点,不必问,这是河南的巡堤灯光。灯光,放在这茫茫夜色,放在这轰鸣咆哮的黄河岸边,连划一根火柴的亮度都没有,但这可是我见过的最亮的光,光波传递到我眼中的是黄河岸边人的精神光束。我试图像电视剧里的情节那样,手电光在雨幕中晃一下,我想传达什么?哦,他们一定理解,这是我对他们的问候,在声音语言、肢体语言之外,还有一种光的语言。可能对岸人根本就看不见我的“光语”,不然他们也会晃一晃,给我一个回复。这不是一个浪漫的时候,或许我的灯光就根本没有意义,他们在坝上眼睛盯着的是黄河这条水龙。
老马把我领进坝上临时搭起的茅屋,是一个八脚吊屋的样子,麦草覆顶,四下透风,尽管有雨布围裹在下部,但斜雨有时候就射进来。或许我的巡堤动作不专业,或许因为我是客人,老马才做这样的安排。也好,有老马带领的村民,他们就是筑在黄河岸上的一条加固大坝,我有什么可操心的呢。如果说,他们是为了坝下的家园,也不对,他们是为了这条大河的整体安全。黄河日夜守望着村庄,可能没有多少人登上黄河堤岸做一个诗人抒情,高喊“我爱你”,但他们的爱早就镌刻在骨子里,语言显得苍白,此时,只有脚步和灯光,这是他们在雨夜里写就的黄河诗。
我不知今夜马家河黄河段的雨量是多大,是大雨还是暴雨,只看见微弱的手电筒光,在不断测量着雨量。眼睛冲过雨幕,看向村子,从民房的后窗射出的灯光,一片宁静,宁静的后面是一双双不眠的眼睛,他们也在陪伴着坝上的人,多少村民也在严阵以待……
此前我曾跟着老马认识了他的家。进村的一个牌坊一侧张贴着那年为加固黄河而捐款的名单,黄河,是他们的公益主题,无需号召,“匹夫有责”。老马告诉我,修祠堂和修黄河,同样重要。黄河就是马家河村人的祖先,就是母亲。看电视剧《丁宝桢》,还记得一个情节,他为修筑黄河捐款一万两,官俸和民钱,不分多少,在黄河的主题下,所有的行动都是在为母亲做事的样子,哪肯计较,唯恐奉养微薄,不足以表达敬爱之心。
五
不知何时洪峰过去了,或者是马书记早就计算出到这段黄河的速度,就像会切脉的老中医,深知黄河的脾气,量得出黄河是水量和体温。
马书记带着几个村民也钻进了坝上茅屋,马书记和他们交流着最近干什么,生计怎么样。有一个是主业赶大集的小贩,他说,最近大雨,进货一批雨衣卖得好。我明白,他们就是过去说的“贩夫走卒”,但在关键时刻,他们心中记挂的是黄河的安危,家园的安全。
马书记突然开起玩笑说,回去准备跟县政府请示,给我颁发一个证书,也给一个称号叫“守护黄河人”,有村民说,不如以马家河村党支部的名义颁发更亲切。
这是要贪天功为己有吗?还是把我当作了外乡人。如果要颁奖,一定要颁给像马书记这样一夜无眠守护黄河的人。我只是一个见证者,见证了夜色里的黄河,见证了经受住考验的黄河故道,见证了守在黄河母亲身边的一群人。五千千米的黄河,到底有多少护河的人,有谁统计得清楚,他们进入不了黄河史册,但名字都和黄河有了关系。
不必要一个名字,有其实就高兴,心中永远是安稳的。如此波澜壮阔的经历,即使没有一本证书证明,也会刻在人生的履历里。
六
没有看到天空中的鱼肚白,视线还是模糊的,但天亮了。我走出茅屋,再看看一夜无眠的黄河——
“黄河之水天上来,奔流到海不复回”,(李白句)诗人只写了黄河那种直线的奔流之势,九曲十八弯,每一段的惊奇险要,可能就是留给我们去想象吧。黄河河段的各处,都站着一个与黄河有关的英雄人物,黄河穿起了传奇的中华故事,他们是一个个代表,每一个代表的身后站着一群普通的劳动者,他们也是黄河英雄。
水偎堤顶,再多一滴水,都要溢出,真是恰到好处啊。这是走过危险之后的庆幸,也是胜利。河内,浊浪翻卷,似在舞池里起舞。又像是一袭锦黄的丝绸,飘在空中的河床里。
“逝者如斯夫”,我觉得孔子所言,也完全是一种奔腾状态,并无感叹时间匆遽的意思。“如斯”,像这样,是怎样?站在不同的河段,处在不同的环境,有了不一样的意义——奔腾不息,昂扬东去。黄河,为是夜,留下了一段壮歌!
白天巡堤的人,持着棍子上来了,他们就像一伙当年的“乡勇”,但不是为了寻仇,是给黄河做忠诚的家丁。马书记交待几句,陪着我走下黄河大堤。
马书记还是不改幽默,跟我说,今天的梁山好汉,可不只是一百单八将,也不必往梁山上跑,他们的“聚义厅”是建在黄河大堤上的。哦,那间迎风冒雨的茅屋,不就是他们的“聚义厅”吗?不必宣誓,黄河的涛声,就是他们的誓言。
在马书记家,吃过早点,盘腿坐在炕上,品着香茶,马书记说这是黄河水冲泡的茶。马嫂一个劲地抱歉说,客人来了,还安排去守堤,这算哪门子待客之道……
我说,这夜无眠,一生难忘,马书记是以最盛大的礼仪接待了我。
马书记把我送到梁山县城南的“杏花村宾馆”,要我补觉,说今天就不上梁山了,我说好,我们已经聚义了,何必再上梁山呢。
难眠。黄河的影像占满了房间,四周都是滔滔的水声,怎么睡得着。黄河如龙,从眼前游过,突然有了一点灵感,写下《水龙吟·不眠黄河》(当年以为纪念)——
雨抬龙水离天近,我驾征鸿于此。黄河夜色,假遮憔悴,一时兴起。未睹娴容,不宜梳洗,洛神相似。注苍茫一河,匆忙排遣,雷霆吼、涛如唳。
水做长城万里。马家人、琴弦行止。微光照影,铿锵声从,何时雨已。月老闭光,小屯灯火,对星相视。难眠成记忆,惊心惊目,滔滔行记。
2025年5月18日原创首发江山文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