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春秋】往事如烟
(一)
离别的时刻总是短暂的。
回忆的时光却遥遥无期。
今年是2025年,父亲驾鹤西去已经二十一年了,他享年八十七岁,寿高耄耋。我从没想到他能活那么一大把年纪,可他一旦撒手走了,却感到跟他相处的日子怎么那么少,过得怎么那么快呢?
其实我作为他的次子,对他的过去原来并不怎么了解。这话从他的儿子嘴里说出来,让人觉得难以置信,甚至有些难堪,可事实真是这样。
对父亲,我原来缺少亲近感。
因为我父亲是名副其实的严父。他养育了九个子女:前妻生了一个女儿,后来我母亲生了八个——前面四个是儿子,后面四个是千金。
这么说就明白了:我是次子,排行老三。这个位置总让我觉得前不着村后不着店,是不被重视、不被看好的角色。似乎父亲从未特别关注过我、夸奖过我。倒是捅了篓子免不了被狠狠责罚,加上我小时候也确实有些淘气,经常被母亲痛骂“阵阵不离穆桂英”“打不死的程咬金”,不搞得个打狗散斋总不收场。父亲怎么会不“恨铁不成钢”呢?
我的小学生活是在高真庙度过的。学校叫芦洞完小,设在一座庙宇里。既然是庙宇,里面自然供奉着好多菩萨,引来山里多少信众前来顶礼膜拜,香火一直很盛。但是这种盛况没能维持很久,因为大革命时期,芦洞属于红白双方“拉锯”地区,经常发生激烈争斗。白天白军进剿,晚上红军活动,老百姓难得安宁。特别是深夜,一阵阵狗叫声传来,肯定出大事了。第二天才知道,是红军派款,命令地方某豪绅交钱交粮,军令如山倒,一般都是赶忙交了了事。当然也有仗着自己后台硬,拖着不交的。但过不了多久,某天夜里,就会被游击队抓去杀头示众,以儆效尤。而高真庙却是被白军付之一炬的,菩萨们也都集体升天了。这些我都是听父亲说的,并没有引起我多少心理阴影。但父亲说到的另一件事,却使我心惊肉跳,久久难忘,总觉得这所庙宇改建的学校阴森森的,并不是适宜的读书场所。
父亲说,那是大革命低潮时期,白军频繁进攻,根据地越来越小。说实话,在那种黑云压城城欲摧的形势下,真看不出哪一方能最终胜利。悲观失望情绪笼罩着天空,加上红十六师师长孔荷宠叛变,四处劝降,一些动摇分子纷纷向反动派自首投诚。那一次,芦洞的老百姓都被驱赶到高真庙开会。在庙前的大地坪上,十一个被俘的红军战士被五花大绑跪成一排,身后是十一个自首的变节投敌分子。开会的内容很简单,就是要自首者杀掉自己前面的红军战士,以表“改恶从善”之心,父亲说这在《水浒传》里叫“交投名状”。人们眼睁睁看着十一个变节分子露出狰狞的面目,举起大刀恶狠狠地向着昔日的战友砍去,英勇不屈的红军战士倒在了血泊中。人群中发出一声惨叫,接着有人晕了过去。正在变节投敌的恶徒们得意洋洋之际,身后刹那间闪出十一个荷枪实弹的白军匪兵,喝令他们跪下,随着一排枪响,他们也一个个倒下了。这一次“杀鸡儆猴”,一共屠杀了二十二人,高真庙地坪血流成河,血腥味久久不散,让苏区人民目睹了斗争的残酷、惨烈场面。从此,人们晚上都不敢经过高真庙,胆小的甚至连白天都要绕道走。高真庙简直成了人间地狱!
几十年后,大多数人仍不愿意再提及这场惨剧,不愿意那血腥画面在脑海中重现。有人还绘声绘色地讲述高真庙白天见鬼的遭遇,致使好多孩子去读书还是提心吊胆的,生怕有冤魂不散、恶鬼现身。我作为一个农村家庭的穷苦孩子,自然不能免俗。
我们这个学校没有体育器材,上体育课安排学生自由活动。冬天,没什么好玩,冷,我们就“肩膀”,就是两个同学用肩膀互相碰撞定输赢。五年级时,有一次,我自不量力,跟危老师的大个子儿子捉对厮杀。第一下两个刚一撞上,我就哎哟一声被撞倒在地,一只手疼得抬不起来了!我不敢声张,强忍眼泪坚持上课,然后装着没事放学回家。
吃饭了,一家人团团围坐,一切如常。我的手耷拉着,身子靠着饭桌吃饭。父亲一看不顺眼,朝我大吼一声:“端好饭碗吃饭!”我一惊,赶快去端碗,没端起来。父亲又是一声怒吼:“你怎么搞的,端好饭碗!”我只好再努力,可是不争气的手就是抬不起来,疼得我眼泪倒是流了下来。母亲感觉不对头了,马上走过来,“怎么回事?你说,是不是打架了?”没办法,我只好吞吞吐吐把事情说了个大概。母亲要我把棉衣袖子脱下来,脱了半天,才发现我的胳膊已经肿得跟洗衣的擂槌一样粗。母亲心疼了,埋怨我不该瞒着大人吃暗亏。父亲的脸色阴沉沉的,没有半句安慰,反而咬紧牙关警告我:“肯定是你不乐福,为什么不打别人,单单你挨打?在学校里不好好读书,跟人打架,不学好样!告诉你,以后有力气打架,就别回家吃饭!”我身上疼,心里更疼,难过得说不出一句话来。
所以在后来我的记忆里,父亲总是凶巴巴的:哥哥大我才一岁多,个子、力气也差不了多少,兄弟俩自然一起玩,包括一起打架。打输了总会有哭脸的、受伤的、告状的,母亲一般不理会,最多骂一句“猪狗兄弟”扬长而去。父亲是必须正家风的,他的口头禅是“有理三扁担,无理扁担三”,不管三七二十一,兄弟俩都免不了挨一顿暴揍。理由是“一个巴掌拍不响”,大的不疼小的,小的不敬大的,你们谁不该打?父亲气呼呼地端着水烟筒,把我们叫到火塘边,喝令跪下,把一根点燃的香插在柴灰里,说“等香燃完了,再起来!”然后就去忙别的了,临走还交待母亲“再去拿两块砖头,让他们跪在上面!”享受着这等处罚,我们只能强忍疼痛,悔恨交加!
小时候,哥哥喜欢捉鱼捉泥鳅,我喜欢捕蜻蜓、玩水。父亲对玩水是深恶痛切的,常常严厉警告我们“水火不容情,不准耍冷水、洗冷水澡!”而我却坚持“不受教”,甚至屡教不改,哪怕是田里的缺口凼,尺把深的水圳,见水就下,有水就玩,玩到高兴处,早把父亲的谆谆教诲扔到爪哇国里去了。回家被他发现身上有“水锈”,就是洗冷水澡的铁证,便不动声色到处找竹梢,我知道情况不妙,拔腿就跑。父亲发现了,立马就追。小孩子反应快,可大人脚步更快!我在前面拼命跑,父亲在后面拼命追,我希望他追几步放我一马,可父亲就是不放手,几十米后,我感觉追赶的脚步声越来越响,一只手已经挨到了我的肩膀。突然,手臂被抓住了!我的心就要从喉咙口跳了出来!一场猫捉老鼠般的游戏就此结束——父亲气喘吁吁地把我狠揍了一顿。他更加上气不接下气,暴跳如雷!你想想,这样的父亲跟秦始皇也差不了多少吧?“养不教父之过”,“棍棒底下出孝子”——这就是父亲奉若圭臬的信条。
如此近乎暴戾的性格,决定了父亲跟母亲一生充满疙瘩。好在母亲有自己的招数,能够以柔克刚。按理说,父亲是二婚,还带着个几岁的女儿,比母亲大了整整八岁,应该让着母亲,可是父亲就是寸步不让,这容易一点就着。我们小,搞不清他们不时闹闹是为了什么?多数时候母亲都惹不起躲得起,敬而远之,留下父亲一个人生气。父亲是大男子主义,打我们从不手软,奇怪的是,对母亲却从不下手。气到极处,父亲就自虐,把头往墙上乱撞,弄得伤痕累累,鲜血淋漓,恐怖极了。过后不久,两人又重归于好,就这样磕磕碰碰过了一辈子,这让我至今百思不得其解。
父亲暴躁易怒,母亲身材矮小,不会当面硬顶,她说“傻子才去吃那个当面亏呢”,但一旦狂风暴雨过去,母亲便会不失时机地反击。她压低声音,历数父亲的错处、危害,以理服人,父亲自知理亏,便悄悄偃旗息鼓了。母亲好强,伶牙俐齿,对父亲似乎从不买账,再大的事她也可以推倒重来。七十岁了,有一天,父亲突然对哥哥发起脾气来:“你们兄弟也太不想事了!知道吗,我都七十岁了,还能长生不老、羽化登仙吗?!”原来他是操心后事了。起码寿材得准备好。其实,二老的寿材在他们四十多岁的时候就准备好了。那时,父亲体弱多病,时刻有生命之虞。他担心儿女年纪小,一旦自己撒手,后事很难料理,于是早早把夫妻俩的寿材都做好了搁在楼上。它带给我们兄弟沉重的心理压力。好在后来我们慢慢长大,穷人的孩子早当家,减轻了父母亲肩上的担子,父亲的身体竟奇迹般好了起来。
可新的问题又出现了,那就是我们的饭量与日俱增,生产队发的口粮入不敷出,怎么办?父亲叹了口气,说:“把寿材卖了吧,先把孩子们肚子填饱再说。”于是,他们的寿材就这样被我们慢慢蚕食掉了。这不,父亲如今已是古稀之年,是风中残烛,要有事恐怕就措手不及了。于是,我们赶紧买好寿材,了却父亲的心愿。母亲并不着急,在一旁冷冷看着父亲。
正所谓人生易老天难老啊,一眨眼又是十年,父亲八十岁了。这次我们没要父亲催促,兄弟俩都特意请假回家,要给父母亲砌筑墓圹,让他们百年之后仍然住在一起。这是本地的风俗。我们紧锣密鼓张罗,父亲很欣慰。真要动手施工了,我们再一次跟母亲确定时,母亲突然扔下一句硬话:“给你们父亲砌一个吧,我不要,我才不吃他的便甑饭呢!”意思就是我不想跟他在一起,靠他吃饭,说完扬长而去。她“一个雷公打散一天云”,让我们两兄弟目瞪口呆,只好作罢。
父亲过世后,我们给母亲在另一个地方砌筑了墓圹。有人提议等母亲百年之后把他们两个合葬在一起,我们了解母亲的性格,决定尊重她的意愿,彻底打消了让她和父亲“死同穴”的念头。那年给父亲捡洗骨殖重新安葬,修建了一座新坟,浇了水泥,立了墓碑。如今,母亲的墓圹高高地蹲在虎形岭上,俯视着家乡的风云变幻;父亲的坟茔静静地卧在月山湾里,关注着老家的苦乐年华。一个在西,一个在东,相安无事,互不打扰。这不是父亲希望看到的结局,但他已经鞭长莫及,无可奈何——
(二)
我对父亲过去的零星印象还是从老一辈断断续续的议论中得到的。
据说父亲在解放前不是那么安分守己。他的父亲——我的祖父子山公,身高力大,是个耿直刚强的汉子。在父亲十岁的时候,跟着乡里一帮热血沸腾的年轻人,参加了平江农军“三月扑城”。那是1928年的事。我估摸着他不到40岁。那时的平江农民运动风起云涌,颇有摧枯拉朽之势,旌旗猎猎,地动山摇,号称20万农军从四面八方向县城杀去。我不知道祖父是怀着一种怎样的心情义无反顾地扑向县城的,他穿什么样的服装,操什么样的武器?是兴高采烈,还是杀气腾腾?可以想见的是,他没怎么出过远门,甚至根本就没到过平江县城。这个老实巴交一直住在芦洞的乡下人,这一次竟然走出了山门,要去攻打“街上人”居住的县城,总是有些忐忑和激动。当时的口号是“革命分子棕包秆(稻草),农民分子系秆绳”,那么祖父应该是在上衣外面系着一根用稻草搓成的秆绳的。虽然不是赤手空拳,但手里肯定没有拿枪、铳之类的火器,而是原始粗糙的冷兵器,跟坚守县城的荷枪实弹的现代军队拼搏,结果可想而知。祖父战死在汨罗江畔的河滩上。母亲后来听人说,祖父当时没断气,表情痛苦,呻吟不绝,可没人能帮他,不知道他是什么时候才咽下最后一口气的,更不知道他的遗体流落到了何方?
1986年,我从任教的大学调回平江后,在《平江英烈传》里看到,说他葬在县城的三犊源,可八十年代那里是一垄水田,如今更是变成了绿树成荫的水泥街道,到哪里去找祖父的坟茔呢?这样说来祖父并没有“死得其所”。三月扑城时,才十岁的父亲,当然不可能去找寻祖父的遗体,何况死了那么多人,根本无法找到,后来只好打了一块银牌,上面刻上祖父的姓名、生卒年月,葬好一座“衣冠冢”了事。如今,他的魂灵跟祖母安顿在一起。
我的祖母叫单鹤贞,这个姓在我们当地显得孤零零的。我一直不明白祖母的娘家在哪里,何以得了这么一个姓?直到2022年,母亲跟我说,你祖母应该是长沙人,可能是家里贫穷,孩子又多,养不活,就把她这个女孩送到了女婴堂,被人挑在货郎担上带来给人做了童养媳的。这样说来自然而然,不见得奇怪。祖父牺牲后,祖母迫于生计,只好改嫁,父亲实际上成了孤儿。没人抚养教育,在社会上流浪,很容易沾染一些恶习,比如赌博。而即使在民国时期,这也是被严加禁止的。当时的县长张慕槎就把“永禁赌博”四个大字命人镌刻在全县四乡八岸的石壁上,直到我去平江七中读初中,每次经过老家斩石口那片晒茴丝的石头,还会看到他深深刻下的那四个字,可惜如今已堙没不见了。那时家里本来没有多少物事,被父亲一赌,更是家徒四壁(奇怪的是,解放后父亲竟然真的金盆洗手,不管何时哪怕是文化革命乱糟糟的,赌博成风,他都与赌博彻底绝缘了)。父亲不仅成了毛主席说的“半无产阶级”,简直就是无产阶级了,后来他参加革命造有产阶级的反,便不是无源之水,可以算是顺理成章。
父亲的历史是复杂的。这个结论现在看来很正常,但在过去很长一段时间却不正常,“复杂”二字影响了他的一生,甚至差点毁掉了他辛辛苦苦经营的家庭,毁掉了他严格教育的儿女们的前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