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星月】候鸟(散文)
“七九河开,八九燕来”。海棠花开的时候,住我家的燕子从南方回来了。
燕子回来的那天,恰巧我从海上回到陆地。刚进小区,就听到前方不远处传来“唧”的一声鸣叫,这丝滑的叫声让我心头一颤,是那种欣喜的颤动。叫声清脆而明亮,是燕子的声音!燕子回来了!我抬眼搜寻,果然看到一双燕子正从海棠树的梢头掠过,油黑发亮的羽毛,尖尖的翅膀,剪刀似的尾巴。它们在繁花丛中显得分外亮眼。
两只燕子在沸沸扬扬的海棠花丛里上下翻飞,像是在嬉戏,又像是在捕捉小虫儿。闹了一阵儿,它们并肩朝我家的方向飞去。难道是住我家的那两只燕子?我心中猜想着,目光追逐着它们的身影。果然,它们飞到我家所在的那个单元楼,轻盈地停落到楼道的窗子上向里面探头探脑,似乎在仔细辨认这里是不是它们去年的旧巢。
微风吹动,正午的阳光在玻璃上晃来晃去,映得两只燕子的身体忽明忽暗。它们蹲在那里研究了许久,乌溜溜的黑眼珠左瞧右看,终于在脑海中复盘出“旧居”的模样,再把记忆中的“图纸”和眼前的情景两相对照,顿时灵光乍现:没错,这就是我们的“旧居”!于是“唧”的一声鸣叫,扑楞着翅膀从洞开的窗子里飞了进去。
怕燕子找不到回家的路,那扇窗特意为燕子洞开,从初冬到暮春未曾关闭。
回到家,我跟妻子说,我看到住在咱家的燕子回来了,是今天刚回来的吗?妻子听我这样问她,推开门朝墙角瞧了瞧。燕子的窝就筑在楼道平台的墙角处,开口向上,像一个打开的口袋。妻子一眼便看见已经躲进窝里的燕子,惊喜地说,昨天还没看到它们呢,大概是今天刚回来的吧。燕子身体被巢壁遮挡,只在边沿露出两个贴得很近的小脑瓜。它们相依相偎情意绵绵,那亲昵的情景像极了一对卿卿我我的情侣。我和妻子正饶有兴趣地看着,燕子却用黑豆般的眼睛瞄了我们一下,随即把小脑瓜埋进了窝里。它们一定是察觉到有人在“偷窥”了。
其实,这两只燕子早就过了谈请说爱的阶段,它们不是情侣,而是一对相濡以沫的“合法”夫妻了。也不知哪一年,它们在这里筑了巢,安了家。从那时起,它们就一直住在这里,到如今差不多五、六年了。秋天,它们飞往南方过冬;春天,它们从南方飞回,在窝里生儿育女。
燕子去的南方并不是中国的南方,而是更远的南方,是澳大利亚或者非洲的南部,这场随季节而变的迁徙动辄上万里,飞越万水千山。表面上看是季节的变换导致了燕子的迁徙,实际上食物的短缺才是真正的原因。燕子是肉食动物,不吃野果草籽,只猎食小虫子。到了秋冬季,北方的小虫子日渐稀少直至销声匿迹,于是,它们不得不像逐水草而居的牧民那样,离开栖息地,去温暖的南方寻找新的猎场。
燕子是候鸟,为了生活,它选择了迁徙。其实,我又何尝不是一只候鸟呢?看着巢窠里的燕子,我想起了自己磕磕绊绊的人生过往,想起了我变身为“候鸟”的曲折经历。
大学毕业那年,我被分到马扁仁乡卫生院上班。这个卫生院在县城南边,地处偏僻,听说被业界戏称为“草料场”,意即到这里工作的人,都是像林冲那样被“发配”到这里的。虽然明知单位不好,但也无法可想,接到通知后,我磨蹭了几天,最后只得骑着自行车去“草料场”报到。
出了县城南门,沿一条南北公路往前骑。感觉差不多快到的时候,望见路东侧麦田里有一片被院墙圈起来的房屋。那片房屋孤零零的,前不着村后不着店,像一座荒废已久的破庙。看到这副破败的景象,我心里“咯噔”一下,不详的预感像黑老鸹似的呱呱地叫着腾空而起。难道这就是我以后要上班的地方吗?可别呀!我心里默默地祷告:千万不要是那个卫生院啊。
可是,怕什么来什么!墨菲定律此时显示出它的强大作用。我骑到这片房屋跟前,朝那里瞄了瞄,心中忐忑。大门旁边墙上挂着一块木牌,当我刚刚看清上面的黑色方体字时,那字突然间变得面目狰狞。它们纷纷挣脱木牌,手雷似的接二连三向我投掷过来,炸得我头脑里轰轰作响,那几个字分明是:马扁仁乡卫生院。一切侥幸消失,至此尘埃落定!虽然已经有心理准备,但当黑老鸹落地时,我的心脏还是翻腾了一阵。我跨在车上,用腿支住地,呆呆地盯着木牌,失落感海浪一般“哗啦哗啦“地拍打着心头。
再往里看,院子当中,冲大门是一个圆形花池,花池里没有花,杂草丛生,几个树墩子横七竖八地扔在草丛里,上面已爬满绿苔。不知是不是有小孩在里面屙了屎,几只绿豆蝇正围着树墩子嗡嗡嘤嘤地飞。花池前面是几排平房,房檐上长着一簇簇蒿草,蒿草在风中瑟瑟抖动。我打量着眼前的一切,悲从中来,忍不住自怨自艾起来:唉,谁让自己没摊上当官的亲戚有钱的爸妈?谁让自己没考上清华北大之类的名校?要不的话,怎能刚毕业就被发配到这个“草料场”!
上班以后,我渐渐发现,卫生院不但外表丑陋不堪,内部更是乌烟瘴气,甚至可以用庙小妖风大水浅王八多来形容它。
先是两个副院长因为捞卫生院油水分赃不均干了一架,打得头破血流,惊动了警察叔叔;紧接着便是妇产科一个偷着卖“换胎药”的女医生被人举报,蹲了号子;到了冬天,B超室因为鉴定胎儿性别被依法取缔,机器没收装车拉走。来年春天,福建莆田人承包的皮肤科也出了事,售卖的药品没有厂家,没有效期,价格畸高且没有报经物价局,认定为假药,被贴了封条。秋天,几封字迹潦草的匿名信从门缝塞到了卫生局的每一个房间里,举报卫生院院长贪污受贿、公款吃喝和找小姐……
经过这样一番折腾,卫生院名声顶风臭出十里开外,令人作呕的这群人像极了报到那天飞在花池里的几只绿豆蝇。卫生院成了一个大染缸,我似乎看见,几年前,从象牙塔里飘出的那块丝绸忽忽悠悠地掉进了这口染缸,变得乌漆麻黑。沾染上卫生院的臭名声不说,最现实的问题是,工作几年后,工资每月只有八百多块,养家糊口都不够。就这点可怜的薪水,有时还会被黑心的院长以极其荒诞的借口拖欠。
卫生院成了虫豸丛生和藏污纳垢之所,我羞于与这群狗苟蝇营的小人为伍,决定逃离,毕竟古语说得好:树挪死,人挪活。
机会终于来了。有一天,妻姐捎来一则天津某医院招聘医生的消息,据说薪水要高出现在的很多,于是我决定“远赴”天津面试。其实天津离我们那里还不到一千里,并不远,但毕业之后我再没有出过远门,所以对我来说去一趟天津也算是“远赴”了。万能的上帝,请原谅我没有见过世面的样子吧。
接到面试通知,我和妻子一起坐火车赶往天津,一番打听后,在距港口很近的地方找到了那个医院。面试在人事科进行,面试官却是急诊科主任。主任问了我一些有关急救方面的知识,还聊了一会儿家常,最后点头表示很满意。显然,面试成功了,只是岗位比较特殊,虽然是医生,却是到海上做医生。
这时候我才知道,海底竟然埋藏着一种叫做石油的“黑金”,有一群人长期在海里“淘金”,我要出海为这群“淘金”人看病。
命运之神在面试成功的那一刻搬动了道岔,从此,我的人生列车驶向了另一个方向。命运这东西真得说不清楚。大约人出生时,上帝已经为他的一生写好了一本书吧。我捧着这本书,年复一年地翻看着。三十岁的时候,我翻到了“海洋”这一章。这一章节的叙事方式有点像《旧约》的口气,开首写着六个字,分明是一句谶语:上帝要你迁徙。
候鸟迁徙是因为季节更迭导致食物短缺,我迁徙是因为工作生态污染和薪水太低,为了生存,不得不易地而食。其实,在觅食这件事上,我和候鸟没有本质区别。不同的是,候鸟捕捉的是小虫子,我捕捉的是一种叫做钱的货币符号。
面试后不久,在一个初春的傍晚,我登上泊在码头的拖轮。拖轮要把我送往一个海上平台,因为“淘金”的人们就住在那里。当夕阳把海关大楼的影子印到码头的时候,机舱充满力量的轰鸣声搅动了港口的宁静,螺旋桨飞速旋转,船后水花翻腾哗哗作响。我突然有些眩晕,只觉码头和天空一齐后退,原来是开船了!
船驶出泊位,拐了个弯,进入航道,开始犁浪而行。机舱里的轰鸣声变得有力而均匀,像胸腔里砰砰砰砰的心跳声。行了大约半个小时,船驶出防波堤,眼前便是开阔的海面了。这里的海浪明显大了许多,细鳞状的小浪花漾成了一个个巨大的蒙古包,船开始前后左右地颠簸。回头看看,地平线已消失在夕阳的光影里,四周暗了下来,只剩悠悠水色和随船翻飞的鸥鸟,我这才惊觉,迁徙生活真的开始了!
行不多远,夜幕已经把大海遮盖的严严实实,除去头顶暗淡的星光,大海上一片漆黑,海浪时不时地拍打船舷,发出擂鼓似的轰鸣声。也不知过了多久,我正感无聊时,突然发现船的侧前方出现一簇灯光。这簇灯光在黑沉沉的大海上格外显眼,像一颗浮在海面上的夜明珠,散发着璀璨的光芒。船上有与我同行的人,他们像我一样,也是一只只往海洋迁徙的“候鸟”。他们说,那簇灯光就是我们要去的那座海上平台了。我听后,既兴奋又忐忑,兴奋的是新生活即将到来,忐忑的是我以后要独自面对一个完全陌生的环境了。
船继续前行,那颗“夜明珠”一点点变大、变亮。又过了大约半小时,估摸快到了,我走出船舱观瞧,只一眼便让我震惊不已,那簇灯火已经魔术般变成一座高大的钢铁城堡,威武地矗立在澎湃在浪涛之中。
这座“城堡”约有二十层楼那么高,在浓重夜色的映衬下,显得分外伟岸。支撑“城堡”的是三、四排粗大的圆柱形桩腿,依靠它们,“城堡”稳稳地站在风浪之中,屹立不倒。此时,浪花在海风的怂恿下不断顺着桩腿向上攀爬,爬到半途却“哗啦”一声跌落,摔得粉身碎骨,雪浪激溅,溅得甲板上的人满身满脸。顺着桩腿向上看,“城堡”庞大的身躯被数层甲板分割成宽阔的几层,每一层都高大宽阔,状如巍峨的宫殿。“宫殿”里管道如林,灯盏星列,一台台叫不上名字的机器和大罐蹲踞其中,像一头头被人类驯服的巨兽。
现在虽已是午夜时分,“城堡“顶甲板上面依然人影幢幢,他们是夜班水手,是来接我们上平台的。明亮的灯光下,吊机矗立在“城堡”一角,看上去威武雄壮,像一个身披铠甲的武士。我正看得出神,吊机突然吼叫一声,吐出一股烟雾,烟雾摇摇荡荡,飘向深邃的星空。随着它粗犷的叫声,吊臂缓缓举起,若一把斜刺夜空的长剑。吊臂下面挂一个吊篮。吊篮呈圆锥形,上盖下底,四周用胡萝卜粗细的尼龙绳编织成网,看上去像个绳编的秤铊。此时,“秤铊”在钢缆的输送下正从高空向船甲板徐徐垂落。
几分钟后,“哐当”一声轻响,“秤铊”稳稳地落到了船甲板后部。我走上前,学着培训时老师教给的动作,双脚分开,踩在“秤铊”边沿,双臂穿过网眼环抱,身子尽量紧贴篮筐。那一刻,我忽然觉得,我四肢摊开的架势有点像一只被渔夫捕获的螃蟹,钢缆是吊线,吊篮则是有进无出的蟹笼。我正在胡思乱想,吊机突然“滴”的一声长鸣,“秤铊”伸了个懒腰,缆绳瞬间紧绷,眯缝的网眼怒目圆睁,吊篮拔地而起,我悬在了半空。低头看,身下是沸腾的浪花和在浪花中颠簸的拖轮。远处看,漆黑的海面上,渔火星星点点。
就这样,我这只没长翅膀的“候鸟”在拖轮的帮助下完成了从陆地到海洋的迁徙。
迁徙到海上以后,我住进一个叫做医务室的小“巢窠”里,忙时看病发药书写病历,闲时看潮起潮落云卷云舒。工作也是夜以继日地捕捉货币符号的过程,货币符号相当于燕子眼里的小虫。在海上,唯认真并努力工作,才能捕捉到“小虫”,然后把它们晾晒成一串串曲里拐弯的“肉干”存进卡片。
时间就这样在忙闲张驰中流逝,不知不觉,迁徙到海上已经一个月了,到了该回迁陆地的日子。那天上午,倒班船准时停靠在“城堡”下面。在吊机的吼叫声中,“秤铊”又把我从几十米高的“城堡”送到船甲板。等所有“候鸟”都下来之后,倒班船一声长鸣,告别“城堡”,乘风破浪,载着我回到陆地。到陆地之后,我把那一串串“肉干”取出,换成一家人遮风蔽雨的“巢窠”,还有身上衣和口中食。那一刻,我觉得自己像极了叼着小虫回巢的燕子。
就这样,我这只“候鸟”,携一身薄技出海,叼着猎获的“小虫”飞回。斗转星移,光阴如梭,一晃竟二十余年过去。这二十余年里,发生了多少有趣而难忘的故事啊……
我正浮想联翩,忽听“唧”的一声,一只小燕子从巢里飞出,在楼道里盘旋一阵儿,直奔窗外而去。见伴侣飞走,另一只燕子也探出头来,“唧”的一声应和,紧随其后冲出窗子,飞向蓝天。它们一定是捉虫或者衔泥去了。为了生活,它们不辞辛劳。
我的目光追逐着它们油黑发亮的羽毛,直至它们变成天边的两个黑点。那一刻,我的思想已被它们带走,一时竟分不清飞去的是燕子还是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