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江山·见证】【晓荷】老李头(小说)
老李头得知孙子后天晚上到家,兴奋得怎么也睡不着了。打开灯,翻身趴在被窝里,看着地上放的几个鼓囊囊的袋子,想着孙子吃这些东西开心的样子,脸上露出畅然的笑,满脸的褶子笑成了一朵花,然后又很满意地转身躺下,闭上眼睛。孙子小山小时候的事儿,像放电影似的,在脑海里不停地转来转去。
老李头的儿子李默,当年是村里第一个考上大学的,毕业后留在北京工作。没几年就传来喜讯,说找了大学同学结了婚。让老李头印象深刻的一件事,是儿子当笑话儿说出来的。儿子说媳妇来到位于平原上的大学的第一晚,怎么也不敢睡。同学问她为什么不敢睡,她说平原上的天太大、太空了,看着瘆人,不像她家的天空,抬头就是一条线,两边都是高高的大山,让人心里特别踏实。老李头祖祖辈辈,都在平原上过活,没见过大山是什么样子。听儿子这么一说,老李头心头莫名一紧,仿佛被两边高高的大山夹住了,觉着有点喘不过气。不过转过头又嘱咐儿子,一定要好好待媳妇,他觉着从那样的地方出来的孩子,肯定实诚得很。
结婚一年多,儿媳妇就生下一个大胖小子,这可把老李头乐坏了。老李家几代单传,这下香火又续上了。现在都放开三胎了,老李头偶尔也会瞎琢磨,要是能再添个孙子就更好了,可琢磨完又赶紧摇头,心想“好事哪儿都能让咱沾尽呀”。
正瞎想着,耳边仿佛又响起小孙子奶声奶气地叫着“爷爷、爷爷”,还看见小家伙张开双臂跑过来让自己抱的模样。记得那次,儿媳妇的娘家妈去世,她得赶回老家处理后事,就把小孙子送回了老李头这边,让爷爷奶奶帮忙带几天。那几天,可是老李头这辈子最舒坦的日子,比当年儿子出生还要高兴。每天一大早,他就带着小孙子满大街上转悠。街坊邻居总夸小孙子“小脑瓜灵光”呀,“长得虎头虎脑招人稀罕”呀,还说小家伙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把大家哄的直乐呵。老李头明明心里乐开了花,却佯装无事人似的,嘴上假客套地说“哪里哪里,就是一个普通的小孩子,不懂得咱农村人的规矩”等等,可一转身,就把小孙子架在自己脖子上,哼着小曲,一路小跑跑回家,感觉自己都年轻了好几岁。
就这样,老李头翻来覆去地想啊想,窗外的天不知不觉就朦朦亮了。老李头一骨碌爬起来,大包小包,肩抗手提冲出家门。跑到侄子家,使劲地拍门,扯着嗓子喊:“二小子快起来,送叔去县城车汽车站。”他盘算过,这一趟他得转好几趟车,等下了火车,还得再倒几趟公交到了儿子家,怎么着也比小孙子到家的时间早上两三个钟头。这样,儿子既可以不用请假,孙子一到家也能吃上他带去的这些好吃的。
这一路,折腾了一天多,把老李头累得腰酸背痛,好不容易来到儿子家门前,他放下大包小包,“咚咚咚”地敲门,压根没瞅见旁边的门铃。
“谁呀?就来,就来了。”门里传来一个女人的声音。老李头一愣,还没反应过来,门“吱呀”一声开了,一张陌生的面孔随即出现在老李头跟前。这个女人个头不高,穿着一身大花衣服,脸上抹得白乎乎的,嘴唇却红的得吓人。老李头吓一跳,不自主地退后两步。
“是爸吧?快请进。我听李默说了,他说您今天过来,这不李山要回来了吗?哦,对了,李默稍晚两分钟,班上有上事,脱不开身。”
这声“爸”叫得老李头脑袋“翁”地一下,可李默、李山,她说得都对呀。可我的儿媳妇小慧呢?眼前这个女人到底是谁?她咋也叫我爸嘞?老李头站在原地,脚像钉在地上似的,愣是没敢迈进去一步。
女人看他不动,拨通了手机。“李默,老爸来了,他不进门,你跟老人说句话?”女人伸手递给老李头电话,他没接,女人只好自己在手机上又摁了几下,李默的声音从里面传出来。
“爸,进门吧,回头我再跟您细说。”电话里的确是自己儿子的声音,老李头忍不住心里犯嘀咕:啥事还得“回头细说”?弯腰去提放在地上大大小小的包。大花女人想帮忙,老李头闷声闷气地说:“不用,我拿得了。”
一进门,老李头就看到墙上的照片,是儿子李默和刚才那个女人的合影。这下可好,老李头彻底蒙圈了,像个傻子似的,局促地坐在沙发边上,双手紧紧抱着大花女人送上来的水杯,放在紧并在一起的双膝上,一口都没喝,眼睛直勾勾地盯着门口,心急火燎地等着儿子回家。
李默今天并没有加班,就是不敢回家,纯数挨时间。中午前妻钱慧打来电话,让他去地铁站接儿子。钱慧视力不好,晚上开车犯怵。李默一听就窜了,扯着嗓子喊:“飞机都自己坐过来了,地铁站离你那儿那么近,接什么接啊,要接你接,今天我还得加班呢。”说完,“啪”地挂断了电话。
电话挂断好一会儿,钱慧才反应过来,默默把手机从耳边拿下来。没想到李默还是那个样子,她之所以想让李默去接,完全是为李默所想。李默常说儿子不跟他亲,就是因为她从小惯出的毛病。钱慧很反感李默这样说。结婚后两人两地分居,孩子两岁多了,还不认识李默他这个爹,直到儿子李山将近5岁时,李默才把她们娘俩调到自己身边。钱慧知道李默费了很大周折才拿到这张调令,她一直心存感激。刚调来不久,因工作关系,李默又去了内蒙,这一去就是十多年。
李山小的时候,钱慧的母亲去世,父亲又有病,当时曾想接老李头他们老俩过来帮忙。刚开始时,老李头还婉言谢绝,后来再提就直接成闷葫芦了,钱慧也就不再想这件事,她一直认为父母没有看孙辈的义务,有本事生就得有本事养,否则干脆就别生。李默也是农村人,他的母亲在儿子李山7岁的时候因病去世,老父亲侍弄土地惯了,不想住在“笼子”里,李默的老父亲一直管城市里的高楼叫“笼子”。他总说金窝银窝不如自己的草窝,何况是一只笼子呢。
当年是看老李家几辈子单传,钱慧才咬牙生下儿子李山。这些年,李山从小到大,基本上都是钱慧一人拉扯着。幼儿园、小学、初中离家近,没让钱慧作太大的难。上了高中进了城,钱慧就和同事拼车,同事负责周日晚上送,钱慧负责周五放学后接。就这样,坚持了三年,好不容易供儿子上了大学,毕业后,又顺利考上了国外的研究生。
李山对母亲钱慧更亲,这是明摆着的事。李山做了什么让母亲不高兴的事,钱慧有时也控制不住脾气,但李山不正面顶撞,他选择躲避,等母亲气消了,他再跟母亲心平气和地讲道理,分析事理,反而让钱慧受益匪浅,于是更加疼爱儿子。李山花钱大手大脚,还说“会花才会挣”。钱慧虽然觉着这话有点不靠谱,但看儿子都是买的一些参考书、笔墨之类的,也就由着他。可李默不行,从小在农村过惯了苦日子,见不得儿子大手大脚,两人因为这事没少吵架,他觉着钱慧由着儿子,就是娇惯。
李默内向,主意硬,认定的事几头牛拉不回来。在对待儿子的问题上,与钱慧有很大的分歧,比如儿子回国接站的问题。钱慧想着好几年没回家的儿子,这好不容易回来了,又坐了那么长时间的飞机,下飞机又倒火车、转地铁好几条线,太过辛苦,应该去接。李默却恰恰相反,坚决拒绝去接,又不好回家面对父亲,只好躲在办公室里,专等到去他事先定好的饭馆,为儿子接风。
腊月底天黑得早,偏那天还刮着大风。钱慧不放心儿子,不管李默啥态度,还是驱车去了十多公里外的地铁站。儿子自上了地铁后只来了一条消息,告诉钱慧手机快没电了。
到达地铁站,把车停在路边。路边已经有了几辆车子,应该都是接家人的。钱慧一手关车门,一手点手机屏幕,她怕儿子有新消息。她边低头看手机走路,边用一手去扣羽绒服大衣的扣子,没注意到马路牙子,“咕咚”一声绊倒在地,手和额头磕在地上,手机摔出老远。当她听到地铁到站的声音,一下子清醒过来,忍着剧痛站起来,脸和手都发出剧痛,瘸着腿摸索着去找手机。在昏暗的路灯下,手机屏像一朵花,粉碎性炸开。担心儿子看到她摔跤,赶紧拍打羽绒服上的灰土,一瘸一拐地走向出站口,登上扶梯,还不忘继续拍打。手机不能用了,她只能瞪大眼睛盯着,生怕错过。
“妈,这边。”终于听到儿子熟悉的声音。钱慧扭头一看,三年没见,儿子又长高了,真是一个帅气的大小伙子了。儿子眼尖,一下就看到钱慧身上的灰土:“妈,你摔跤了?”
“嗨,刚才走路看手机,不小心磕了一下,往后你可注意哈,走路时千万别看手机。”钱慧伸手去拉行李箱时,渗血的手背露了出来。
“不用,行李箱一点都不沉,我推着很方便。”李山心疼,去没多问,怕母亲尴尬,坚持自己推着行李箱。
钱慧没办法,只好与儿子并排走着。来到车前,打开后备箱,儿子把行李箱放进去,又把双肩背放在后座上。
“妈,我来开吧,您视力不好,开夜车不如我开得好。”见儿子这样说,钱慧开心地笑了。
“好,好,好,我终于坐上我儿子开的车了,我真是一个幸福的妈妈呀。”
大花女人看老李头直挺挺地坐着,盯着门口,扭身进屋,轻轻地关上门,再次拨通了李默的电话。李默看时间也差不多了,顺坡下驴,咕哝着说:“刚关上电脑,正准备回呢。爹不喝水,随他吧。”李默想老头子没发脾气把房拆了,就算烧高香了。老头是多么喜欢他那个大宝贝孙子啊,就连钱慧,老头都是特别满意的。正是因为这个,李默离婚再婚的事,抱着能拖多久就拖多久的念头,一直没敢给老李头说。谁知道老爹连一个电话都没打,就直接敲门进家去了。
李默想着即将面对老爹,一路上心都悬在嗓子眼上。
“爹,您老早来啦?咋不打个电话呢,我好开车接您去。”李默一进门就陪着笑脸。老李头脸一黑,“啪”都把水杯往桌子上一放:“你那么忙,我敢打电话吗?我的大孙子的屋呢,我要把给我孙子的东西放他屋里。”
李默赶紧打哈哈:“爹,您老别着急,东西先放这儿,钱慧去接你那大宝贝孙子了,这说话不及就要到饭馆了,咱们赶紧过去吧。”
“晚了吗?你干嘛不找点回来?那赶紧的呀,饭馆远吗?”老李头一幅火上房的架势,直冲冲向门往外走。
李默跟大花女人打个招呼,风一样去追老李头。
到了饭馆,下了车,装着踅摸钱慧车子的样子。
“还好,他们还没到。爹,咱俩先进去吧。”这个饭馆在家属区里,很隐蔽,但门前也拉了一些小彩虹灯,闪闪烁烁的,停的车满满当当的。这家餐馆环境优美,菜品极好,正是应了“酒香不怕巷子深”的道理。
老李头没见过这么好的饭馆,不敢到处乱走,一是怕迷路,二是怕耽误看着大孙子进门。哎,这都多少年没见过了,孙子还能记得他吗?想起小时候带他的那段日子,不觉眼眶子有点发热,赶忙低头去喝水。李默坐在老李头身边,漫无目的的翻着菜谱。
“咚咚”两声敲门,钱慧和李山前后脚进来。“爷爷好。”李山看着苍老的爷爷,有礼貌地打招呼。老李头一下子眼眶就红了,声音发颤:“哎呀,我的大孙子啊,爷爷......”
“爹,见面应该高兴啊,您老别这样,等李山毕业了,还带您老去转转呢。”钱慧弯腰抽出两张纸巾,递给老李头。
“慧啊,爹老了,哪儿也不去了,就希望能常常看到我的大孙子。”老李头没舍得用纸巾,只用手指头抹了抹双眼。
李默没看李山,将菜谱转到李山跟前,说:“想吃啥就点啥,别怕贵。”
李山坐在爷爷旁边,钱慧和李默隔着一把椅子。
李山知道父亲的习惯,没点太贵的,选了一样自己爱吃的,两样适合老年人吃的,就把菜谱又转给了李默。李默自己又点了两个,就合上菜谱放在了一边。
这儿的菜果然名副其实,油亮的色泽,或浓郁或清淡的香气,都让人垂涎欲滴。适合的灯光,墙面上的装饰小画,悠扬的音乐,让人觉着像在家里一样舒服。
爷爷不停地给李山夹菜,李山也不停地给老李头夹。老李头几次想问孙子在国外好不好,想不想家之类的话,几次话冒出嗓子眼,又被咽下去。这十几个钟头的飞机,接着又是火车、汽车的,这孩子得多累啊。
吃饭时,李山突然说:“爸,我妈摔了。”。
李默没抬头,也没吭声,继续吃自己的饭菜。老李头急得直捅儿子,李默还是跟没听见似的。
“慧,摔哪儿了?还疼吗?”老李头心疼坏了,着急地问钱慧。
“爸,没事,就是不小心磕了一下,您老放心吧。”钱慧强撑着笑。
和李默离婚,是她提出来的。一直没告诉老李头和儿子,也是她的主意,老的、小的都伤不起。离婚,也是不得已的选择。李默常年在外,生活上没主动关心过她一次,电话没有,微信最多也就是让钱慧帮着开药时才留一句言,偶尔利用开会的机会回来一次,也是说不上两三句就窜火。陈谷子烂芝麻,也亏了他的好记性,有时,甚至把自己千思百想的事变成真的来谴责她,总之,在他的印象里,钱慧就是一个由不是堆砌起来的人。
还记得孩子出国读研的那天早晨,孩子还在睡,钱慧和李默出门去旁边小店里吃早餐。早餐过后,刚闲聊了几句,枪又走火了。李默闷闷地回到家,直接走到刚刚睡醒的儿子床头,冷不丁扔出一句:“我和你妈要离婚了。”
钱慧这辈子都忘不了那天的情景,儿子一句话也没说,泪水像断了线的珠子,叽里咕噜就淋湿了枕头。直到送到机场,在候机大厅吃了一顿午餐,推着两个齐腰高的大行李箱走进安检,儿子什么话都没有说。儿子第一学期的圣诞节,又专门跑回来,想挽救他们俩的关系,无望后无奈地对李默说:你们要是离婚,我妈现在住的小房子和现在用的车,都留给我妈吧,我回来还得住,还得用呢。然后就又伤心地回去了。
送走儿子,他们直接去了民政局。但一直都没明确地跟老人和儿子提起过,就算李默二婚,也都是悄悄的。
“爸,我妈摔跤了,手和脸都摔破了。”见李默没反应,李山又加重语气说了一遍。李默还是跟个木头人似的。老李头再也忍不住,拍着桌子吼道:“你个龟孙,你长耳朵了吗?听到我孙子说的话了吗?你还是个人吗?”说着,老李头“呜呜”地哭了起来:“慧,好孩子,看在我大孙子的面上,咱不跟他一般见识哈。是我没教会他做人,是我的过。”
李山也哭了,抱着爷爷说:“爷爷,爷爷,是我不好,我不该说这话让您老生气。”接着又说:“你们要是实在过不下去,干脆离了吧,又不都难受。明年我就毕业了,爷爷我来养!”这话像一记重锤,砸得老李头脑袋嗡嗡地响。他突然想起那个儿子家的大花女人,心里一凉,不敢再往下想。
吃完饭,钱慧带着李山先走了。看着儿子前去开车的背影,老李头泪如雨下:这大冷天的,自己该去哪儿落脚啊?
一轮弯月,无声地挂在天空,冷清清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