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柳岸】空中历险记(散文)
1986年的盛夏,解放牌CA-10货车特殊的汽油芬芳味混裹着咸涩的汗味,至今仍萦绕在我的记忆深处。当年十八个十八岁的少年,挤在军用帆布包裹的车厢里,分列两排坐在长条木头凳子上,怀揣“车轮一转黄金万两”这样的憧憬,一遍又一遍地练习直线转弯、急停启动、绕桩倒库,一上午轮两次实操,欢声笑语在后槽厢里飘向潮湿的空气中,雨水汗水都带上了音乐符号。
上个世纪八十年代,那时轿车尚属罕见,汽车司机堪称炙手可热的职业。驾驶员培训班和民国时期的黄埔军校一样,也是按照一期、二期往下排序的,驾驶执照金光闪闪,像摸金校尉的军令牌一样荣耀。
岁月更迭,三十年转瞬即逝。我驾驶过的车辆从大卡、大客到轿车,累计行驶五十万公里。值得骄傲的是,这期间未发生任何重大事故,仅经历过一次被追尾,甚至曾意外碰死一只小鸟也被当做不光彩的经历。当年教练油污满手示范的“两脚离合”换挡法,早已成为肌肉记忆;双手转方向盘练习的“8”字绕桩,如今也能耍的游龙戏水一般驾轻就熟。只是那时的我们未曾想到,三十年后,我竟会在八千米高空与死神博弈,解开那生死攸关的缠绳。
后来,为了迎接新时代,我踏入高山滑翔机飞行学校。理论学习、室内平衡训练、模拟驾驶……这些课程很快结业,但我的成绩并不突出,部分科目甚至只是勉强通过。盲听、盲行、盲闻的训练尤其艰难,当感官被彻底重塑,陌生感如影随形,仿佛连自己都变得不再熟悉。然而,正是这种未知与挑战,让飞行赋予了我全新的生命意义。
飞行地面理论课首日,留着壶盖子头型的航空气象教员在黑板上画下锋面符号:“记住,云是天空的淤青。积雨云每升高1000米,温度就下降6.5℃。”彼时,我们这群半路出家的学员,还在笔记本上随意涂鸦,全然不知这些数字日后会成为关乎生死的判词。
第一堂教练配对伴飞训练。年轻的滑翔机教练在半空中怒吼,“注意风切变!”这声音穿透我的飞行头盔的瞬间,仪表盘上的垂直速度计猛地指向-15m/s,呼吸器唇口几乎被我咬碎。机械轮式滑翔机第三次失速,机翼的涡流发生器发出尖锐嘶鸣,座舱外铅灰色的云层如撕碎的棉絮翻涌。平衡训练舱的金属球在导轨上滑动,第一次尝到前庭神经的所在和具体的不受神经控制的滋味,一种深度醉酒的晕眩。这个直径三米的旋转装置正在模拟螺旋下降,舱壁上的荧光标记在离心力作用下扭曲成绿色光带。当重力矢量偏移超过两倍时,喉头突然涌上的酸水随着旋涡,极速旋转又重新吞咽到肠胃里。日常训练感知天空不同高度降落的感受,温度、风速、压力、身体下落姿态、四肢动作要领等。从低空双人机械驾驶滑翔,到单伞降落,每一次与天空的亲密接触都充满挑战。但真正让人脱胎换骨的,是3000米高空的开伞训练。
当双翼滑翔机的舱门轰然洞开,-18℃的寒风如利刃般灌进飞行服,高度表指针疯狂抖动。主伞开伞器的击发装置就绑在左大腿外侧,金属扳机的冰凉触感比任何理论都更直白地宣告:此刻开始,你与天空的契约只剩下45秒自由落体。
实际上,飞行学习的大部分时间都投入到滑翔落地训练中,刺激与乐趣并存。而最危险、最难掌控的终极考核,便是极端跳伞。
考核的开局和预设的一样精准,和气象台预报的高空风速差之毫厘,1500米处的逆温层和模拟训练的环境毫无二致。四人菱形编队跃出机舱时,大伙的祝愿声平稳地在豆浆液的层积云回荡,太阳的细碎金斑在彩色的伞衣上滚动,一切都显得如此平静而美好。飞机降落伞下落,四个人一个伞,一人一个角,刚落下时,一切正常。事故发生在开伞后第七秒。最先察觉异常的是编队左翼的老周,他的呼叫声混着静电噪音从对讲系统传来:“2号伞绳张力异常!”我转头时,看见他的伞包连接环正在崩解,凯夫拉纤维像被无形利刃割断般节节碎裂。
原来绳子缠绕"2号伞手的左手臂大约十几圈,导致受力不均。老周指令在空中解开,正在一圈一圈解开时,突然伞包断了,一角被弹飞上升,甩出好远,四个人因绳子断裂方向和风向不同,其中一人一丝不挂甩出,像一颗子弹一样射向地面。另一人则和相反,上空抛物一样,但是也是没有系牢绳子,必死无疑。
我的左臂突然传来烧灼般的剧痛。十二圈伞绳像蟒蛇绞杀猎物般缠住手臂,高速下坠中,尼龙绳与飞行服的摩擦产生68℃高温。应急手册第17章的处置流程在脑海闪回:单手固定缠绕点,利用下坠惯性解开活结。但当风速计显示下降速度达到55m/s时,所有理论都化作了本能求生欲。我采用的"反手八字结"固定法,将缠绕段锁定在肘关节上方,防止绳结滑向腕部导致末端效应。
失温最先从指尖开始侵袭。即便穿着电加热手套,-25℃的低温仍在蚕食意识。眼前的HUD显示屏开始出现重影,备用伞的红色拉环在视野里分裂成三四个幻影。最诡异的时刻,有片刻梦游,梦到我家饲养的一只狸花猫放在一个大碗里,里面满满的米汤,它和你的脸贴在一起,一会儿感觉还活着,一会儿又感觉已经死亡,脑袋很硬,一会儿要挖一坑埋进去,一会儿你的嘴碰到猫的硬脑袋。航医说过,这是大脑缺氧引发的视幻觉。重力加速度将我们拖向不同命运。老周像断线风筝般消失在云层下方,他的高度警报器在坠地前最后两秒才发出断续蜂鸣。我死命咬破舌尖保持清醒,血珠刚渗出就被狂风卷走,在面罩上划出细长的红痕。右手摸索到备用伞的D型环时,缠绕的伞绳已经深陷肌肉,左臂完全失去了知觉。
很幸运,风力加大,突然增强的气流让主伞残余结构开始水平漂移,下降速率骤减。这个宝贵的时间窗口里,我终于用牙齿扯开应急包,将碳纤维切割器卡进伞绳缝隙。当最后一根尼龙绳断裂的瞬间,备用伞的乳白色伞衣在头顶砰然绽放,像朵突然盛开的雪莲。失温严重,眼睛睁不开,跟盲人一样,大脑思维速度下降,调整方向,通过坚定的意志,紧紧抓住缠在手腕上的绳子,不让他滑落下去,这是活下去的唯一靠山。整个伞向我这儿,下落速度回正常,平稳落地,我获救了,成功了。
听后赶来的救援队说,我在昏迷中仍保持着标准的“五点着陆”姿势,右手还死死攥着那截割断的伞绳。而云层之上,飘散的主伞残骸正随着高空急流向东漂流,宛如一群断了线的银色风筝。
那些永远留在云端的同伴,我不能确切知道他们的作为,但是他们把最后的25秒交给的天空,化成天空最亮丽的一段彩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