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江山·见证】【星月】火车向着韶山跑(小说)
如果不是在那个下雨的午后,我被好友老顾生拉硬拽,拉扯到了交警队,我做梦都不会想到,一段尘封四十年的记忆片段,会从我的记忆仓库中拉扯了出来。
那天,天没亮就开始下雨,一直下到了午后,云很厚,雨不大,还在下,一点没有要停的意思。我在喝茶看报,办公桌上的电话响了,是好友老顾的声音:“兄弟,江湖救急,我的驾驶证出了问题,要到窗口去一下,你陪我去吧。你五分钟下楼来。”
过五分钟,我下楼和老顾汇合,他的司机开着他新买的大奔,冒雨顶风来到了交警支队的服务大厅。
在大厅门口,我刚要迈步进去,猛抬头看见大门口上的电子屏上滚动的字幕:热烈欢迎省厅副厅长兼省交管局局长王长升等领导一行莅临我支队指导工作……
王长升。
这个名字好熟悉啊。我看着滚动字幕,想着在哪里遇见过这个名字?这个名字印象深,主要是那个“升”字,见过很多人叫王长生王长胜王长声,很少有叫王长升的,所以印象深刻,就是当下想不起来了。我苦笑着跟老顾走进大厅。
老顾新考的驾照,因为安全组落户出了问题,需要到档案窗口补交手续。我直接找到和我工作有联系的吕处长说明情况,把老顾的安全组手续落到我们单位,吕处打了个内线电话,让我们直接到档案窗口办就行了。
档案窗口在服务大厅的西侧。整个服务大厅不到三十米长的开放柜台,只有西侧的档案窗口是封闭式的。开放的柜台有六个窗口,每个窗口都有人在排队办事,这还是因为下雨的缘故,若是好天,大厅里都会坐满了人。不过,档案窗口尽管只开了一个窗口,此刻却是无人办事,我赶紧招呼老顾:“快上去,先把材料递进去。”
老顾坐到窗口前面的椅子上,我站在他身后,看着他把材料递交上去,里面有只手接过材料,我赶紧伸头朝里面说:“刚才吕处打过电话的。”
我这伸头,先看到窗口摆放的工作人员的名牌:孙为民。
再看里面工作人员的面孔,我大吃一惊,竟然是他!
将近四十年了啊!这是我将近四十年来从未想起过的往事啊!这是一段尘封已久的遥远的记忆啊!
那是在1971年的秋天,我家门口延安路和南山路的十字路口,突然来了两个年轻的交通民警,之前已经好几年没有交警来管事了。
我那时刚上小学二年级,放学没作业,和一帮小伙伴跑到路口围着两个交警看。邻居有大人也上前跟他们攀谈,我们这才知道,这两个交警大哥哥刚刚从学校被招到交通队工作,一个姓孙,叫孙为民;一个姓王,叫王长升。
我们一帮十好几个小孩天天围在两个交警大哥身边,很快就和他们熟了。那个时候,他们刚参加工作,路边也没有岗楼,他们就站在道边,站在我们中间,和我们说着话开着玩笑。
两人个头差不多高,王长升长得一般,孙为民长得非常帅。就和电影《奇袭》里面的方连长一模一样。方连长那浓眉大眼、高大帅气、英俊潇洒、足智多谋的英雄形象在我们每个小孩的心里都有着非常非常深的印象。
于是,孙大哥在我们口中便有了一个全新的名字:方连长。
我见到档案窗口里面的人,心里惊叹:啊!这不是方连长吗?将近四十年没见了,他怎么,他怎么,一个单位的老人怎么会在一线窗口呢?
我心里翻江倒海一般闹腾起来,我悄悄靠前移动两步,既能把他看得清楚又能不让他看见我,再仔细看看,没错,就是方连长!
老顾坐在方连长对面,指着递交上去的材料,跟他解释着,他听着偶尔也提提问题。我心渐渐平缓下来,在侧面看着老顾和方连长对话,心里却没有上前相认的打算。
我知道,即便是我上去相认,诉说当年,他也未必会认我,一方面当年虽然是有两年多时间的接触,我是小孩他算个大人了,所以也算不上有什么交情可言,说是萍水相逢也不为过。另一方面,他作为交警队的一个老人,再干不几年就要退休了,现在还在窗口工作,谁知道这些年他经历了什么?发生了什么?他要不认我,我主动上前闹了一个大花脸,现场这么多人,我还要不要脸了?我的面子不是面子啊?
想到这,我后退几步,避开了窗口。
我站的位置,紧靠着大厅西门,这个门是通向内部办公区的,上面写着:外来人员止步。
我靠着门,心里正在为偶遇方连长浮想联翩的时候,大厅正门一阵喧哗,走进十几位身穿警服,仪容大方,行动干练的老警察,我刚才找的吕处也在其中。走在最前面的是一位五十多岁的老警,吕处和几位领导走在他的左右,热情地介绍着……
我又是大吃一惊!走在最前面正中间的老警,不正是当年和方连长一起站岗的王长升吗?是他!就是他!我说怎么在大门口,看到电子屏幕上面的滚动字幕上的名字会感到似曾相识呢,原来真的是一个熟人,原来人家现在已经是省厅副的高官了啊。
只见一帮领导站在柜台外面,吕处向着省厅及交管局王长升副厅长等人介绍情况,我离得远听不见他们说的什么,只见王副厅连连点头,又向柜台里面的女警询问着,又回头跟外来办事人员亲切交谈着,几分钟后,只见王副厅笑容和蔼地跟柜台女警握握手,又跟外来办事人员握握手,接着又走向第二个窗口……
王副厅在六个窗口前都做了停留,都和里面的女警亲切交谈过,都和外来办事人员亲切交谈过,也都和每个柜台里外人员热情地握手,现场围观的外来办事人员见此情景都纷纷叫好。
王副厅等一干领导做完了现场调研,往西门走来,路过档案窗口,王副厅停顿了一下,透过玻璃窗往里面看了一眼,大概有个几秒,便继续微笑着和其他领导走到了西门口。我早已挪到了门边白墙的位置,王副厅先到西门口,微笑朝我点点头,走进了门里……
王副厅在我熟悉的吕处等支队领导的陪伴下走进了西门,走进了办公区,西门关上了。
我倚着墙,看着大门关上,回想着王副厅朝我的微笑,我知道这只是领导该有的习惯性的行为艺术和牌面,并不是一次偶然碰面他认出我的表现,他是绝不可能认出我的。我回味的重点是王副厅路过档案窗口的表情。
现场,可能只有我关注这些。走路脚步的放缓,同时又和人交谈,他人是不可能注意到王副厅神态变化的。档案窗口是封闭的,但是全部是用透明玻璃封闭的,里面的情况,在外面看也是一目了然的。
我相信王副厅看见了方连长,也一定认出方连长,至于他为什么没有到档案窗口调研?为什么没有和老战友相见?我不知道。
我看到老顾在填表,也没心情上去过问,估计还要等一会才能办完,干脆走到后面的长椅上找地方坐下。
坐下来,闭上眼,记忆的大门瞬间打开,尘封已久的一段记忆瞬间被提取出来,如果不是今天偶遇王副厅和方连长,我是无论如何也不会想起这段记忆的。
方连长和王长升上岗的头几个月,现场什么都没有,每天只能在道边站着,没几天就和我们一帮小孩熟了以后,我们会从家里拿两个小板凳给他俩坐,也会拿着大茶缸子接上满满一缸子凉水给他俩喝。他俩一个人上岗,另一个人就坐着小板凳,靠着墙跟,和我们闲聊。这样过了几个月,上级来安置了一个岗楼,接上电话,他们可以坐在里面休息了。我们依旧会凑到岗楼前,看到我们来了,两人就会把岗楼的门打开,坐在里面和我们聊天。
大概是过了一年多,我们在学校上音乐课,学了一首新歌《火车向着韶山跑》,欢快的曲调,简洁的歌词,真的是很好学,很好唱,很好听的!老师教了两遍,全班同学都能看着歌词唱起来了。
放学路上,我们也都欢快地唱着:
呜……轰隆隆隆隆隆隆隆,轰隆隆隆隆隆隆隆。车轮飞,汽笛叫,火车向着韶山跑,穿过峻岭,越过河,迎着霞光千万道……
一路上,和我同班同巷的四五个男孩,疯疯闹闹,跑跑跳跳地唱着歌来到了岗楼前,方连长离老远就听到我们的歌声,开门等着我们,当我们唱着跳着到了岗楼,他探出身子问:“你们唱的什么歌,挺好听的啊。”
我们这一帮人争先恐后地跟他说:“今天新学的,火车向着韶山跑。”
方连长哼唱了一下,问道:“你们谁把歌词说一下,我记一下。”
刘大孟抢着说:“听我的,车轮飞,汽笛叫,火车向着韶山跑,穿过野岭,越过河……”
我赶紧说:“不对,是峻岭,是穿过峻岭越过河……”
刘大孟赶忙道:“你不对,是野岭!”
方连长摆摆手,示意我俩不要吵,他想了一下,说:“你说得对,应该是野岭,荒山野岭无人嘛。”
刘大孟得意地向我笑笑。
我没理他,看着方连长,诚恳地说:“我们老师教的是峻岭,而且峻岭指的是又高又险。”
方连长想想,认真地说:“还是野岭才对。”
我说:“你等着,我回去拿词典去。”说完,我撒腿就朝家跑去。一边跑一边生气,气刘大孟胡说八道,气方连长不听我说的,正当我气急败坏地从岗楼跑到五十米外我家的巷子口时,我看见邻居蔡大爷和周大叔,正坐在小巷路边下象棋。
我猛地顿住脚步,看着两人下棋的侧影,想起前两天晚饭后,还是这两个人在这里下象棋,我在一边观战。蔡大爷一边走子一边说着闲话,他赢了一盘,我伸手帮助摆子,老爷子夸我有眼力见,讲了一个笑话给我听:
话说山东老家,有个老秀才正在家教小孩识字,有两个人斗着嘴找上门来,要老秀才给评评理。老秀才一问才知道,原来两个人是为“驴屎”争执起来。
路人甲说:“驴屎应该是这样写。”在地上一笔一划歪歪扭扭地写了一个“驴尿”。
路人乙说:“你写的不对,驴屎应该是这样写的。”说着也在地上一笔一划歪歪扭扭地写了一个“驴屁”。
两人各执一词,最后决定找老秀才评判。输的一方,请对方吃饭。
老秀才听完两人的说词,哈哈大笑,指着路人乙说:“你赢了。走,咱们下馆子去。”
又对路人甲说:“你输了,啥也别说请客吧。”
老秀才拉着两个人,到了不远处的一个小饭馆,点了四个菜、三碗米饭、三碗酒,路人甲生着闷气,难以下咽,老秀才和路人乙连连碰杯,吃的那叫一个痛快。吃完喝完,路人乙抹嘴溜了,路人甲跟着老秀才骂骂咧咧走了一路,快到老秀才家门口了,老秀才站住脚,拍着路人甲的肩膀头子说:“我说你输了,你别不高兴,我告诉你,你也写错了,你写的那个字叫尿,真正的屎字是尸字里面一个米,他写的那叫屁!驴屎能捡回家,驴尿能尿家里,驴屁能做甚?你请客花了一块八毛七,你花的不怨!你花一块八毛七,你从我这学会了一个屎字。我不跟他说,你也不跟他说,他这一辈子都是把驴屁当驴屎。这等于是你花了一块八毛七,买了他一辈子的糊涂啊!”
路人甲听秀才这样一说,恍然大悟,赶紧给老秀才哈腰道谢。
气急败坏的我,想起来蔡大爷讲的这个故事,心里顿时大喜:对啊!我干嘛跟他们去争论峻岭,我不告诉他们,就让他们记一辈子的野岭吧!
想明白了,我快走几步走到蔡大爷和周大叔的棋盘一侧,直接坐在地上看起下棋来。蔡大爷看见我说:“放学了,不回家吃饭吗?”
我说:“吃饭不急,下午没课。”
周大叔说:“你别跟着瞎点步啊。”
我笑着说:“观棋不语真君子,我懂。”后面那一句“落子不悔大丈夫”我咽在肚里没有说,因为周大叔每盘棋都要回好几次子。
过了一会儿,刘大孟从岗楼走回来,远远地看见我坐在地上看下棋,便大声喊道:“你不是回家找证据去了吗?你找到了吗?你怎么不拿出来啊?”
刘大孟的语气中透着沾沾自喜和幸灾乐祸。我赶紧说:“你说得对!我错了!向你学习!你是毛主席的好学生!”
他得意洋洋地,不屑一顾地,趾高气扬地从我身边走过,回家去了。
第二天放学以后,我们几个还到岗楼去玩,看见了王长生,我问道:“王哥昨天怎么没看见你?”
王长升说:“昨天单位组织献血,我代表单位义务献血去了,下午在家休了半天。”说话间,看到刘大孟和方连长在唱歌,接着问我:“他们唱的什么?还挺好听的。”
我赶紧说:“是我们上课新学的歌,叫《火车向着韶山跑》。”
他说:“你唱我听听,我跟你学学,这歌好听。”
方连长和刘大孟在岗楼里面唱着“车轮飞,汽笛叫,火车向着韶山跑,穿过野岭,越过河……”
我和王长升站在岗楼外面的老槐树下唱着“车轮飞,汽笛叫,火车向着韶山跑,穿过峻岭,越过河……”
唱没几遍,王长升说:“不对啊,他们怎么和你唱的不一样啊?怎么是穿过野岭?”
我说:“大孟学错了,瞎教,本来就叫穿过峻岭的。”
王长升思考了一会,嘴里还小声哼着:“穿过野岭越过河……穿过峻岭越过河……还是峻岭是对的……穿过峻岭越过河……”
我赶紧说道:“王哥英明!”
又过了不到一年,方连长和王长升都被调走了,据说是调到队里培养新人去了。从此以后,我再也没有看见过他俩,也没有听到过他俩的任何消息,渐渐地就把他俩,把唱歌这件事都给遗忘了,彻底地遗忘了。
外面的雨,不知道什么时候停了。阴云,依旧很厚。老顾过来推推我说:“想什么呢?这么入神。”
我站起身,活动一下身体,问:“事都办好了?”
老顾晃晃手里的驾驶证,高兴地说:“终于到手了。回去我开车,不用司机了。”
说话间,我们走出办事大厅。刚下完雨的空气有一种独特的潮湿清新,深吸一口,凉凉的,很舒服。上了车,老顾开车,司机坐在副驾位上帮助照看。我坐在后面,斜躺在后座上,闭着眼,很惬意地小声哼唱起来:
呜……
轰隆隆隆隆隆隆隆,
轰隆隆隆隆隆隆隆。
车轮飞,汽笛叫,
火车向着韶山跑,
穿过野岭,哈哈哈
穿过峻岭越过河,
迎着霞光千万道,
嗨,迎着霞光千万道。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