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江山·见证】【晓荷】护山老人(散文)
山区,是跑步的好地方。道路羊肠一般,起伏弯曲,跑起来动感强,有刺激。清静,半路上碰不到几个人,更没车,可专心地跑步。景色好,瞭望四周,有山头,有山谷,粗细不等的树,高低不同的草,眼睛绝不会疲劳。空气是最让人心怡的,干净,新鲜,总是飘荡着一种淡淡的土香、草香。当然,到了秋后,就是浓浓的果香了。
我在矿山工作的那些年,没有浪费这独有的天然资源,每天坚持到山上跑步。这座矿山,南接平原,北进燕山。我晨起跑步,都是先向东,接着向北,再向西,最后向南折回,绕一个椭圆形的大圈。我沿途所至,长满了栗子树,粗的,一个人抱不过来,树干壮硕,树冠阔大。当地山民说,这样的树,树龄要有六七十年了。细的,如胳膊,顶上长着三五根树枝,树根底下培着掺杂着石块的黄色山土。是山民们新种植的。也有梨树、苹果树、山楂树。零星的,还可见松柏、槐树和橡子树。我脚下的路,坚硬狭窄,是山民们上山干活一步一步走出来的。
跑步,是个阅读大山,阅读山民的过程。这年九月,是个星期天。天不亮,我就出单身宿舍,跑进山里。正是栗子将要成熟的季节。一棵棵粗细不等的栗树,依山势而长,鳞次栉比,高低错落。密集的叶子,厚重而浓绿。一颗颗小刺猬似的绿色栗子包,隐藏在叶片之中,有的下端开了裂,褐色玛瑙似的栗子显露出来,闪着幽幽的光芒,像是时刻准备冲出栗包,落到地上的样子。每个栗子树下,都被平整出一个和树冠大小的干净地块。细看,已有栗子落在上面。大山真是了不起!
我随手检了几个,用手指捏,用指甲抠,想包开尝个新鲜。但怎么也包不开。干脆放进嘴里咬,倒是咬开了,但栗子皮和栗子肉仍紧紧连在一起。发挥牙和舌的功能,边咀嚼边在嘴里分拣,还是不奏效,只好吐了出来。手里攥着的几个,舍不得扔,就搓着把玩。
太阳升起来了,阳光被树叶割成一束一束的光斑,像一把把利剑,插向大地。偶尔,不知从哪个方向传来几声野鸡的长鸣,空中,立时就有几只腹部桔黄背部灰黑的鸟飞过头顶,叫着飞向树木密集的上空。我的头上早已冒出汗珠,我知道,这次比平时跑得远了。北边的山越来越高,残破的古长城,影影绰绰地在远方跳动。在这样的小路上跑着,我想,第一个用双脚踩出这条路的人,是谁,哪年?以后,又有多少人常年累月地走在这条路上?这里的栗子,怎么没有人捡拾,也没有人看护呢?难道是野生的?山,越来越陡了,林,越来越密了。听不到鸡叫,也看不到炊烟。四周没有一个人影。这里,会不会有伤人的野兽出没?
我身上的汗有些发凉——赶紧往回跑吧。我加快了步伐。好在方向没错,小路总有。
“站住!”突然,一个有些沙哑的声音从空中传来。这里是个半山腰,栗树密集,周围阒然无声。
循声望去,从小路西侧一棵硕大的栗树上,正好跳下一个人来。他站在小路中央,挡住我的去路,两眼上下打量着我。我发现,这里北高南低,是个两米多高的悬崖,悬崖上,有几个人工凿的脚窝。看来,这里是下山的必经之路。他在这里一横,大有万夫莫开之势。他有五十多岁,瘦小的个子,头发散乱,上身穿一件灰色的秋衣,一件破旧的制服,衣襟甩在身后,两袖系在腰间。一个手电筒掖在衣袖里,一个绿色军用水壶挂在肩上,左手拿把镰刀,不停地晃着。我把手中的几个栗子扔在旁边的一颗栗子树下,站在他的旁边。
“矿上的?”他的眼睛很亮,好像可以看透我的内心。
“嗯。”我心里,实际很坦然。
“我看你半天了。你从东边绕过来,到这里干么?”
“跑步啊。”
“没偷栗子?”
“我往哪装啊?倒是捡了几个玩,扔那了。”
“嗯,我看到了。看你这身打扮,倒不象偷栗子的。但你知不知道,这边有狼?”
我心里一惊,有些后怕:“真的?”
“你是新到矿上的吧?我还能唬你!附近的山民,你们矿上的工人,都曾被这里的狼伤害过。”
“啊,是这样!”我不由向老人身边靠了靠。
他说:“你以为我光看栗子?我还要看狼,还要禁止上山的人抽烟!”
“狼不咬你?”
“我也没有三头六臂。但我有镰刀、手电、水壶,就不怕它们。”
看着我疑惑的样子,他喝了一口水,让我坐下,给我讲了他和狼的故事。
他叫王子响,是矿山西北方向一个叫沙坡峪村的人。他不得一生。七个月的时候,他妈小产,就生下了他,还不如一个大耗子个儿大。第二天,他就断气了。他爸爸用破旧的席头裹巴裹巴,就往山上走去。那时山上狼多,这一带,死了小孩子,都往山上一扔,夜间,狼就叼走了。可到了半道上,他又有了呼吸,微弱地哭了起来。抱回来,喂了几口小米米汤,活了。狼想吃他,还没有长好牙。大了之后,他和村里人吹牛说。后来,他参军了,上了朝鲜战场,被美国兵打坏了一根右肋骨,荣转,回到了家乡。
媳妇心疼他,村里照顾他,不让他干很累的活。但他精力充沛,腿脚机灵,脑瓜也快,又当过兵,打过枪,就爱好上了打猎。每天扛着自己做的铜管猎枪,上山转悠。野鸡、野兔、野猪等,都曾倒在他的枪口之下。他也曾遇到过狼和狍子、獾等动物。几年下来,他对这一带所有动物的性情,都了如指掌。成立生产队那年,各队要选出肯于负责、精明机灵的社员担任护山员。他自报奋勇,当上了护山员。那时村里有五个生产队,一个生产队出一个护山员。五个人,分工合作,负责村里所有的山。护山员职责是防止野兽进村,预防山火,看护集体的树木不被砍伐,栗子、苹果等不被盗窃。
一次,村里三个半大小子去山里打柴,偶见一个洞口。洞口前,有两只狼崽,正在戏耍。他们不知深浅,一时冲动,就把二只狼崽放在筐里,背着往村里走。但没等他们进村,一雌一雄两只大狼便嚎叫着追将过来,瞪着眼睛,张着大嘴,直奔三个孩子而去。
三个孩子命悬一线。这时,王子响同另外三个护山员从村里跑出,有的拿锹,有的拿镐,王子响则手拿镰刀,腰挎水壶。他大声向三个孩子喊道:“立即放下箩筐,站住别动!”。同时叫三个护山员手持锹镐冲向两只大狼,告诉他们“朝狼的腰打,别打脑袋!”而他,则用镰刀用力敲击水壶,冲大狼跑去。有几个干活回来的村民,也抡起手里的农具,冲向两只大狼。
两只小狼崽从筐里跳出,跑向它们的父母。
两只大狼果然不再攻击,而是在距他们十几米的地方左右跑动,眼盯着两只狼崽,等待它们的会合。当两只狼崽到它们跟前的时候,雌狼在前,狼崽居中,雄狼断后,一步一回头地向山里走去。
王子响叫三个孩子和下班的村民赶紧回家,关好门窗。他和三个护山员准备了猎枪、柴草、火种,留在了村口。他判断,到了夜间,两只大狼一定会前来报复。大队民兵连长也带着几名民兵,荷枪实弹,等在村口。
约摸后半夜一点,两只大狼果然悄悄下山来到村口,鬼火一样的眼光闪来闪去。但大家一起出动,点燃火把,枪沙上堂,基干民兵持枪瞄准。僵持了有半个多小时,两只狼没有机会,退回山上。
我听得心跳加快,不禁问道:“当时,你指挥的一连串操作,我怎么不明白呀?”
王子响告诉我,狼怕火怕光,也怕机械碰撞发出的声音,所以要点火把,要敲水壶。狼来了,你不能跑。狼有追捕猎物的本能,你越跑,越刺激它追捕的欲望,你就没跑了。狼的脑袋最硬,腰最软,所谓铜头铁骨豆腐腰。打击它,就要冲它的腰用力。我手中的镰刀、水壶、手电,都是万一遭遇狼,给它们预备的。
从这次“战狼”事件之后,王子响的名声大振,四外八村,再有野兽伤人的事件发生,都找他帮忙。二十来年人民公社生产队时期,村里护山的,有的害怕不敢干了,有的年岁大不能干了,有的编个理由死活不干了。最初的五个人,只有他一个人,一直在护山。
实行联产承包政策后,村里的果树也按每家人头多少分到了各家各户。村里几万棵树,覆盖东、北、西二十几座山,面积有一百多平方公里。一家一户出人护山,显然不行。村民们就一致向村委会推荐,要王子响挑选人员,组成护山小组,担起全村护山任务,报酬由各户按栗子树棵数,分头出。王子响一出面,很快确定了另外四人。但王子响不要报酬。他说,别人的要给,但他就不要了,政府的抚恤,他够吃够喝,就无偿为大家护山。不干,他还觉得没有意思呢。
“我们矿上,也有职工来偷栗子?”我问。
他说:“不多。但每年总有几个”去年秋天,还有三个青工,一人拿个包,到西边那个山上偷栗子,被我逮着了。交到了村委会。村委会和矿上交涉,把人送回矿上,没收了栗子,说服教育,下不为例。他说,山上的所有水果,不用说矿上的职工,就是随便哪来的人,都可以随便吃,吃多少也没事。但不能偷。那样的话,有多少也不够了,把树还要糟蹋不少。
分手时,他说,他们村西面,有一条山沟,那里的酸梨,皮薄汁浓,肉质细腻,酸甜可口。方圆几十里,找不到那样好吃的酸梨。每年秋天,天津人都专程开车,慕名而来。过几天,他要给我送一筐到矿上。
他扶着我下了山。跑出老远,我回头看时,他甩着镰刀喊:等着吃酸梨!(2025.5.2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