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老家河北康保县，把端午节说成“耽误”。到了这一天，吃饭前人们在告别的时候，都会说一声：“快回家吧，别耽误了吃糕。”端午节吃糕也是老家的风俗。炸糕用黄米面做成，金黄软糯，油脆甜香，是当地上乘的美食之一。如果你到我的家乡做客，主人招待你吃炸糕，不论酒菜的档次高低，那都是对你的最高礼遇。
　　 为什么叫作“耽误”，没有人考证过。有的说是“端午”的谐音，有的说是“单五”的别字，还有的说是因“躲五”而来，总之是不一而足。民间的习俗之事，很难有一个历史的准确出处，就是个传说，相沿习成而已。在相沿的漫长历史进程中，不仅是节日的名称会因时而异、因地而异，就连节日的过法和讲究都在不停地变化，所以，在众多的民族节日里，没有必要穷极节日的动因，相传的就是生活的，就是民族的，就是文化的，就是有意义的。
　　 《康保县志》记载，到了端午节这天，“有的人还到野外捉蛤蟆，把墨块塞入其嘴中，挂在阴凉处凉干，称‘蛤蟆墨’，遇有腮腺病，将其在墨台上磨成液状，涂在患处治疗。”
　　 这一记载像我这个年龄左右的人都不陌生。我家的后邻住着一位叫康振玉的老人，我叫老人作姑父。老人通晓一些医术，特别擅长小儿科，全村人谁家的孩子有病，都会找老人治疗。我从小就多病，也就没少麻烦老人。记忆深刻的是用蓖麻油退烧，以及对感冒的针刺放血疗法。把稚嫩的小手指用细绳一圈圈扎紧，手指的血液就被拘到了手指端头，端头就饱满且现出血紫色来，一针下去，就冒出黑色的血浆。两三岁的时候，需要父母把我摁住，用母亲的话说，“姑父一给你扎针，你就会像杀猪一样嚎叫。”长到五六岁的时候，就在大人们“你都是大人了，不哭的”怂恿下，咧着嘴装起了坚强，扎完后，也总会得到姑父的赞扬以及母亲赏赐的、哥哥弟弟见不着的一块褐色的糖块。
　　 康老人更绝的医术是用墨汁治疗“痄腮”，也就是腮腺炎。村里几乎每一个孩子都得过痄腮。严重的还会化脓，痊愈后会在脖子上留下伤疤。所以人们对这病的治疗不敢有丝毫怠慢。我大约在十来岁的时候得了腮腺炎，发烧，脖子胀痛，非常难受。记得是母亲把我带到老人家里的，老人摸了摸，说道：“不碍事的。”便拿出一块红布包着的墨，在一方砚台里磨了起来。现在还依稀记得老人磨墨的虔诚，不疾不徐，不时地查看一下浓度。当墨汁磨成后，老人便用毛笔在我的腮上画起来，不是无序的涂抹，像在腮上写字，实际上不是字，而是道家的一种道符图案，图案画完，再用墨汁涂抹覆盖，整个腮帮子就成了黑煤球。丝丝的凉意一下子就浸入了发烧的腮里、脖子里，胀痛和烧灼感顿时就减轻了许多，那感觉比老人扎针放血舒服得多。
　　 老人一边在我的脸上画着，一边还念念有词，他念叨的很轻很低，听不清他在念什么，如果不是看到他的嘴唇在动，胡子在动，几乎就不能断定他在自言自语。临走时还给了一张黄纸符，让回家挂在门上。之后每隔一天就去补画一次，几天以后，腮肿就消了，烧也退了。那时不知是老人的墨画管事了，还是黄纸符管事了，也或是老人口中的念叨管事了，总之都很佩服老人的医术。
　　 后来才知道，老人的墨不是市场上销售的普通墨，而是经过特殊处理的药墨。以松油灯的烟灰为主料，配以黄连、青黛、麝香，以阿胶成形，晾干后再塞到端午节抓来的活癞蛤蟆肚子里，将其挂在阴凉处风干。风干的时间以整个蛤蟆干透为限，有的说是“风干百日”，这时就具有了治疗腮腺炎的功效。这就是《县志》中的记载，不过《县志》的记载过于简略罢了。
　　 问题是坝上高原端午节的时候天气刚刚转暖，麦子、莜麦才一乍多高，癞蛤蟆尚在似醒非醒之时，要在这一天抓几只癞蛤蟆是一件非常不容易的事情。即便是抓到了，冬眠苏醒不久的蛤蟆还瘦骨嶙峋，与古文献中要求的“肥硕”还有差距。据说有的年度老人为了在端午节抓到肥硕的癞蛤蟆，会从坝上专门来到坝下去捕捉。坝下的端午节到了麦收时节，蛤蟆进入产卵期，捕捉几只癞蛤蟆是手到擒来的事体，且能达到肥硕的要求。
　　 这种可以治疗疾病的墨就是“蛤蟆墨”。癞蛤蟆，学名叫蟾蜍，李时珍《本草纲目》记载：“蟾蜍，土之精也。上应月魄而性灵异，穴土食虫，又伏山精，制蜈蚣；故能入阳明经，退虚热，行湿气，杀虫鳖，而为疳病痈疽诸疮要药也。”
　　 《本草纲目》还引用了《名医别录》的记载和南朝医药学家陶弘景对蟾蜍的论述。《名医别录》说：“蟾蜍生江湖池泽。五月五日取东行者，阴干用。”陶弘景说：“此是腹大、皮上多痱磊者。其皮汁甚有毒，犬啮之，口皆肿。五月五日取东行者五枚，反缚着密室中闭之。明旦视自解者，取为术用，能使人缚亦自解。”这两处都强调了“五月五日”，这就有了康老人端午节制作“蛤蟆墨”的传承。
　　 《普济方》中有一个叫“金鞭散”的方子：“治疳疮，腮穿牙落。以抱退鸡子软白皮，包活土狗一个，放入大虾蟆口内，草缚泥固煅过，取出研末，贴之，以愈为度。”“腮穿牙落”，显然就是腮腺炎一类的病症。“鸡子软白皮”就是没有完全钙化的软鸡蛋皮，“活土狗”就是蝼蛄，类似蛐蛐的一种昆虫，这两种东西塞到癞蛤蟆肚子里，外边裹上泥，用火烧干，碾成末，涂到疳疮患处即可治病。很明显，康老人使用的蛤蟆墨，就是从《本草纲目》《普济方》中演化来的，主要疗效来自五月五日捕捉的癞蛤蟆。
　　 康老人的治疗过程，参杂了很多神秘的环节，比如磨墨和画腮时的默念，赐予的黄纸符等，现在思考起来，应该具有浓厚的道教文化背景。
　　 东晋的葛洪是一位道教的著名代表人物，也是历史上一位著名的中医理论家。他在其《抱朴子•内篇•仙药》中说：“肉芝者，谓万岁蟾蜍，头上有角，颔下有丹书八字再重。以五月五日，日中时取之，阴干百日。以其左足画地，即为流水，带其左手于身，辟五兵，若敌人射已者，弓驽矢皆反还自向也。”道教名著《岣嵝神书》记载了一种“蟾宝之法”：“用大蟾一枚，以长尺铁钉四个钉脚，以炭火自早炙至午，去火，放水一盏于前，当吐物如皂荚子大，有金光。人吞之，可越江湖也。”
　　 这些关于端午节捕捉癞蛤蟆的记载，都已超出了治病的范畴，而是进入了“成仙了道”的境界。“食之可以成仙”“画地即为水”“吞之可越江湖也”，这都有了浓烈的道家的“道法”色彩。对这些内容，李时珍也曾给予过分析识别，他在《本草纲目》“蟾蜍”条中说：“愚谓纵有此术，谁敢吞之？方技诳说，未足深信。漫记于此，以备祛疑。”医学家不是道家门中人，自然认为这是“方技诳说，未足深信”。但是对于民间的康老人来说，他从师傅那里传承的就是“医道相杂”的学问，就他自己本身，也不知道是那一种技法起了作用，但他相信，治病时，端午的蛤蟆、特制的墨块、咒语和黄纸符是缺一不可的，否则就会影响疗效，甚至没有疗效，对此，他坚守了一生。
　　 端午节又要到了，父母亲康老人都已作古，再也没有被母亲领着让康老人在腮帮子上涂墨，手指上扎针放血的机会，但这记忆却是我的永恒。我感觉到，这记忆倒是有了某种成仙了道的仙气，绝不是“方技诳说”，实在是应当“深信”的。
　　 2025.5.2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