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江山·见证】【星月】31号的和她的左邻右舍(散文)
十分钟之前,我还是鸭子煮熟了——嘴巴还硬。
“没着凉,血压正常,用一些止呕吐药物,就没事了!”门诊大夫是我的初中同学,关公门前耍大刀,我指点医生给我开处方。王同学不是三十年前的初中小女生,不理睬趴在洗手池呕吐不止的我。开单子,化验。
在等待化验结果的十分钟里,我胸腔里接着翻江倒海,“哇——哇——”地停不下来。
内科主治大夫,妇科宋姐姐,骨科张院长,医院的三位大拿站成一排,在我背后站成一排,默默注视着在卫生间外面的洗手池旁现场直播的我。
“住院治疗吧!”
我无力点点头。在护士站的长凳子上,在等待老梁办理住院手续的十来分钟里,两次呕吐,动静太大,惊扰得病室内不时有人伸出头来。
十分钟后,脑血管科31号床,我终于躺上去了!
◎31号的我
屁股上先攮两支肌肉针。
拍片子、颈部CT、颅内彩超,血液化验,单子雪片般开出来。
“鉴于病人目前状况,明天再做吧!”
我捞起电话,先向领导请假。天大地大,学生的课最大。
量血压,听诊器,看舌苔,看喉咙,张嘴巴喊“啊——”,问近几日症状,我无力地睁开眼睛。刘大夫,初中时候隔壁教室的学霸。
“老同学,麻烦你了!”
“赵老师,没事。目前初步诊断颈椎引起的眩晕,呕吐导致极度缺钾,我们给你针剂补充,睡一觉起来,就没事了!”紧病人,慢大夫,刘大夫的沉稳,让手忙脚乱嘴里不停给大夫支招的老梁终于不那么紧张了。
手臂套了天蓝色的手环。
点滴顺着输液管,慢慢进入身体。我脑袋晕晕的,睡一会,醒一会。
“多少号?”
“31。”
“叫什么?”
“赵亚亚。”
很多年没有叫自个名字了,“赵亚亚”这三字从自己嘴里吐出来,怪怪的。
护士手持扫码的PDA,我像超市里带二维码的货物,换一次药,扫一遍。昏沉沉中想:“如果标价,我值几个钱?”
接下来几天里,我一直在响亮地回答。“你叫啥?”“多少号?”护士小姐姐和课堂上的我一样,不断地提问,我积极回答。有时候暗自忖度,我到底是谁啊?
呕吐、眩晕症状很快减轻,没有再复发。人的身体真一个奇妙无比的系统,吊诡的是颈椎只是常见的颈椎唇样增生,倒是血脂高,特别是低密度蛋白指数严重超标。
然后我像真正的病人一样,每天量体温、血压、打针,敷中药,等待大夫查房。漫长的输液里,要么小睡一会,要么瞪着眼睛,看大风将窗外的老槐树掀得东摇西摆,像个犹疑不定的人。大风,干旱,何时休?细雨,甘霖,何时降?敷在脚心的黑色药膏,遇热一走路,黑屎一样挤出来,粘在袜子上。刘大夫每天乐呵呵问情况,不断给出健康建议。五天后,顺利出院。
说实在的,哪儿难受说不清,但人不是清清爽爽的状态。果不其然,回来对着电脑甫一备课,颈椎疼踅摸着来了。
◎30号苹果姐
病房里一共三张床,进门是30号。我来时她一身花睡衣,偶尔起身,一个胡子拉碴的男人陪着,去卫生间。头发乱蓬蓬的,脸黄黄的。
第二天午间,老公帮她打开视频,她联系套果袋的女人,右手上还扎着针。
第三天开始,她头光脸净。我们一前一后开始挂针,几乎同时上厕所,然后相视一笑。大姐59岁,在苹果园疏果,血压高导致呕吐被救护车送来。年近六旬,圆脸圆屁股,饱满圆润得像一颗秦冠苹果,像沂蒙二姐一样常年劳作却不显苍老。
女人们要迅速成为朋友,最直接的方式是拉家常。她家中的十四亩果园,和老公两个人打理,疏花、疏果、套袋、打药、施肥,赶在中秋节前卖完,从不雇人。家中盖着二层楼,隔壁是气调库,两口子忙完自家果园的活路,她去库里装果子,老公打箱子,打零工赚的钱就够家里日常开销了。哦,能人快马,都是过日子的好手。这三四年,每年果子净落十三四万,合计五十多万,都给了儿子,存了准备在城里买房。
“两个孙子一个孙女,儿子负担重,趁着我俩年轻,多给他们帮帮忙。”几天里,30号不断重复这几句话。
大女儿待产,正好在娘家,每天与妈妈视频,娘俩一说就是半天:下多大雨了,吃啥饭了。让我羡慕不已,洒家一个儿子,远在他乡,工作忙碌,只有周末通话。我生个小病,千万不要让儿子知道,免得牵挂。
母亲节那天,苹果姐的二女儿从宁波发视频,她拒接。语音撒谎:“雇人套袋子,忙着呢。”女儿发了520的红包,她也不收。“娃刚买了房,手头紧。”当妈的,无论贫富贵贱,不说自己灾难病疾,任何情况下,孩子的幸福放在第一位。
苹果姐丈夫呢?第二天媳妇病情稳定了,他脚底下就转圈了了,果园里的活等着他。好不容易熬到大姐血压稳定,不晕不吐了,听说儿子来接他,拎了大包小袋大步流星出门。后来大姐笑着说,中午大日头下,娃他爸步行到县坡上,拦截了来探望妈妈的儿子的车。他要火速回家,他要光速干活。这就是中国式父母,中国农村父母,农活第一位,挣钱第一位,孩子第一位,自己在第几位呢?他们没有退休金,没有节假日,也没有自己。
对了,大姐说昨晚女子视频,儿媳妇头伸过来,问了一句:“妈,你身体强了吗?”
一周过去了,大姐的果园套袋结束了吗?
◎32号“唉女士”
32号在我住院第三天就出院了。
她出来进去,一只在“唉”。哀叹看病七八天,没有明显感受到头脑清爽;哀叹脉冲治疗,让自己嘴巴似乎歪斜了一点;哀叹医院的炒面,清淡无味太难吃……
我心里暗自倒霉,在工位上,跟前有个小个子、小眼睛、小脑袋、小心眼的“唉先生”,天天唉声叹气,一副倒霉熊的模样,负能量源源不断。我这次住院,又有幸碰见了“唉女士”。
32号也有不“唉”的时候。
头一晚,输液结束,已经是深夜十一点半,夜深人静“唉女士”鼾声如雷,比30床大姐的丈夫鼾声更洪亮。
我选择了逃。
32号没有陪床。
医生笑眯眯地说:“阿姨,经过治疗后,昨天检查各项指标基本正常了。可以出院,如果哪儿不舒服,一个月后您可以来复查!”
不大一会,她抱回了一大堆药,和我老公公吃的药基本相同。赶紧说医生能给您带这么多药,很不错啊,现在医生开药控制的可严格了。
32号一听,喜笑颜开。
出院当天,她嘟嘟囔囔进来了。“我以为出院手续难办,结果好办,不会写名字,摁手印就可以了!”
她走时,女婿来接她。
大家道别,护士叮嘱把私人用品带完。
她出门估计还没到电梯口,老梁追出去,把她落下的脸盆送去了。
30号悄悄抬起下巴说:“32号的老头曾来陪护,被她骂回去了!”
◎4号陪护者
我挂完针,走进二号病房看望4号。4号微笑着,面庞饱满,身躯高大。待我自我介绍完毕,问候他,他呜哩哇啦说着话,一个字也听不清。出门时,他礼貌地向我摆手告别。
哦,这是一个多么文质彬彬的老头啊!你错了,这是个不折不扣的暴躁君。
我其实是来看4号的陪护人——何老师。
出生于1946年的何老师,头发虽花白了,但是还很密实。摸着她的手和肩膀,肌肉结实。老伴住院,她一个人伺候着。
1993年我参加工作,在甘沟小学带六年级。毕业升学考试全镇第一名是何桂玲老师,她在五爱小学任教,我带的班级是第三名。何老师的业务能力,有口皆碑。1996年润镇高小成立,我有幸和何老师成为了同事。新建学校,何老师和年轻人一起,艰苦奋斗,学校顺利通过了义务教育验收。
那时候,何老师已年过半百,改作业时戴着老花镜艰难瞅着,管理学生时摘下眼镜,或者从眼镜框的上方瞅瞅调皮捣蛋的孩子。猫老不逼鼠,学生们不害怕何老师,我们也拿何老师开心。课后戴着何老师的老花镜,模仿《多收了三五斗》中米行老板的做派,然后哈哈大笑。那一年,我二十岁。一转眼,我们大多也成了老花眼。戴着何老师老花镜玩闹,似乎是昨天的事情。岁月真是把杀猪刀,谁都不轻饶。
何老师工作上不拈轻怕重,生活里是个热心人。记得教音乐的雪莲老师儿媳妇怀孕了,何老师让出了自己的办公室给她,自己坐在教室后面办公。累了,也没张床展一展老腰。
何老师住在哪里?住在乡政府,他老伴在镇政府工作。那是个倔老头,周末放风筝,用化肥袋子糊的,但飞得很高很高。但是,他从不帮何老师洗衣服做饭,相反隔三差五锤她一顿,挨打对于何老师来说是家常便饭。现在想来,那么暴躁的老头子,何老师怎么就忍了一辈子?
何老师拉着我的手,问我婆婆公公身体状况,问孩子的工作婚姻。她退休25年了,特别想念和我们这些年轻人一起工作的日子,艳霞、芳丽、亚丽……一个个熟悉的名字从脑海里闪过。
老王叔脑梗行动不便十几年了,何老师不离不弃、不怨不怒精心伺候了十几年。“少年夫妻老来伴,老鬼在,就是我的伴。娃们有工作有家庭,他的累我受……”
老王病了还骂她,伺候不随他意,顺手捞起家伙什就劈头盖脸砸来。
何老师不计较。
我难过得掉眼泪。
老梁帮何老师调好了手机的音量和模式。
教书是一场修行,人生是无尽的渡劫,何老师身在苦海却不言苦。她老来身体健康,爱说爱笑,对于生活中的酸甜苦辣不遮不藏,坦坦荡荡活着,劳累着,幸福着。
疾病让我们在病房萍水相逢,治愈让我们相忘于江湖。回到日常,31号隐入幕后,生活又回到了正常轨道。医院仅仅治愈了我的身体吗?我静静望着窗外的树,听见树叶在初夏的微风里窸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