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地一夜之间就绿了，走在田埂上，草儿花儿该绿的绿，该绽放的绽放，河也变得开朗起来，水波，一下一下，柔柔的向着前方推进。鸬鹚什么时候来的？大概是三月末，或者更早一些？我不知道，鸬鹚是辽南地区的常住居民。我们在清晨，黄昏。都可以见到鸬鹚，有时一只，两只。也有时一群一群，芦苇荡越来越稀薄了，瘦弱了。人将芦苇割了一茬又一茬，不允许芦苇扩张地盘，二十年前，一把铁锨，一柄镐头，一块一块石头，一袋一袋沙子，砌了长长的拦河坝。仅有的几丛芦苇，形单影只的站在浅水域，即使这样，鸬鹚依旧飞来，布谷飞来，麻雀飞来。择芦苇筑个巢，鸟儿的爱情，语言，人不懂。一棵，两棵桑葚树，咬牙杵在那儿，父亲在上午十点钟左右，来到拦河坝，把木椅子放在桑葚树底，坐一坐，光阴蹑手蹑脚的，风轻轻地吹了吹枝头的叶子，发出沙沙沙的声音。红的，紫的，白的，半红半紫的桑葚，一枚，三枚，落下来，落了一地。父亲仍然坐在椅子上，左脑是前半生在翻腾，右脑是后半生在摇晃。抬起头，望了望南河，望了望玉米地，望了望屯口的小车站。父亲想了想，又沉思了一会儿。日子像一枚一枚桑葚果实，落一枚，一天就翻篇了。
　　 父亲小心翼翼叮嘱过，将他在北京天安门，拍得照片重新清洗一下，父亲要收藏。父亲一坐就是一上午，一下午。不说话，打个盹儿。睡得很沉，大病之后，父亲彻底松弛下来了。他不再关心农事，天气预报，镰刀，菜刀，犁铧，一棵树，一根红薯、一颗土豆，一粒米和种子，屯子老了，空了。哪个人走了，山坡多了一座坟。父亲管不了许多了，我绞尽脑汁，想让父亲笑一笑，开开心心。讲单位里的事情，公交车上遇到的趣事，分享作文辅导班的人和事。我读自己的作品，给父亲听。我说，我把父亲写在散文，小说里。《怀念一棵稻子》《跪着起花生的父亲》《最后那块地》《父子的脚》等等，大凡写父亲母亲的文章，基本是各大中小城市的中高考模拟试题。父亲没做手术前，我没和他说过这事儿，不是低调，我不想声张，父亲早就提醒我，做人做事，一步一个脚印，踏踏实实的，不虚浮，不炫耀，不张扬。也没什么好嘚瑟，几篇拙文而已，有点小米，不多。百度打出我的名字，便出现很多很多关于我的散文，小说。我不是父亲的骄傲，第一，没读过大学，学历浅。文化底子薄，文学上成绩不大，我努力了，不后悔。有一天，我也流星般陨落，至少蔚蓝的夜空，有我划过的痕迹。
　　 现在，父亲继续坐在院子里椅子上，喜鹊停在门前的酸梨树上，叽叽喳喳叫。我开车回来时，大片大片的玉米苗，在土地上伫立着，恍惚间，我已经二十八天没回老宅了。上次是陪伴父亲在医科大附属医院住院，每天两个电话。早晨七点三十分打一个电话，傍晚五点后打一个电话。我做不到二十四小时，在父亲母亲身边。我需要生活，在城市，一滴水，上一回洗手间都离不开钱，我想过，辞了工作，全天候伺候父亲，现实很残酷，另一半接受不了，接受不了我没有经济来源。女人该有尊严的活着，伸手往对方要钱，不可取。经济独立，才有底气。我深知此道理，我内心汹涌着一种愧疚，我甚至想象，有一份不出去工作，宅在家里就有收入的职业。既能照顾父母，又兼顾家庭。生活来不得虚构，半生归来，心里尚像个少女，对世界充满幻想，远方和诗歌成了我苟延残喘活着的理由，真的，我羡慕一只鸟，一条流浪狗，一株玉米苗的洒脱，自然。看淡生生死死，死死生生。缘聚缘散，你来与不来，坦然自若。想通透了，想明白了，也就那么回事儿。每个人无非是从生到死的过程，活着的人和死去的人，只隔着一道门。
　　 只是父亲不絮叨了，几年前，我离开屯村子，荒废了几亩责任田，一处果园和菜地。父亲埋怨我，一个农民怎能不种地？没了土地，以后如何生存？直到我在鸟笼里，早出晚归，混饱肚子，穿得也人摸狗样的，父亲稍稍放了心。父亲不关心土地，不关心天气，不关心国家大事，不关心几只鸡鸭猪，父亲为什么就变得一切无所谓了？我想留住时间，父亲多陪陪我们，眼下的年龄告诉我，父母是儿女最好的风水。拥挤的世界，喧嚣的世界，真心实意对我的人，除了双亲还有谁？
　　 梨花谢了，栀子花开了，列祖列宗睡着的山脉，绿了黄了，一年又一年。父亲说，他睡进祖坟后，隔三差五来看看我，我怕孤单。祖先们睡觉的地方，我进不去，我是女的，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我进不了张家坟地。父亲那一代有儿女管着，七零后，八零后，九零后，老了老了，何去何从？我计划过，当我老了，走不动了。我不连累孩子，养老院去不了，就租一个小房子，一爿小院子，养几只猫，一条狗，种一院子蔬菜，水果，玉米，自给自足，原生态的食物，实在不行了，倚着一棵树，一堵墙凋零。
　　 小满刚过，房前屋后的树木，菜苗，土豆苗，长势喜人。母亲一边给我们准备回城带得小葱，生菜，香菜，大铁锅烙得茄盒子，一边滔滔不绝讲述着她的菜地，她的果树，她的猫，她的四只鸭子。小时候，父亲母亲是我们的大后方，长大后，儿女是父母的远方和依靠。我好想好想，一直牵着父亲母亲的手，走下去，走下去，紧紧的，不撒手。
　　 人就像大地上的庄稼，收走一茬，又一茬。我们迟早都会离去，在世间销声匿迹，珍惜眼前人，珍惜世上最爱我们的人。下辈子，不一定能遇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