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江山·见证】【星月】小姑姑的梳妆匣(散文)
小姑姑出嫁的时候,我还在上小学。
小姑姑是我五个姑姑中长得最漂亮的,她身材苗条,体态匀称。麦色的鹅蛋脸,眉清目秀,一对双眼皮大眼睛,顾盼生辉,最让人注目的是姑姑的那两条又黑又粗又长的麻花辫,一直垂到腰间。
姑姑出嫁那天,我跟着父母去送亲。姑姑穿着一件红色嫁衣,围着一条红色方格线巾。不知是围巾的映衬,还是姑姑害羞,她脸色通红坐在马车上,身边是一个暗红色的木盒,那是她的陪嫁,一个梨木做的梳妆匣子。
那时候人们的生活水平不高,不像现在彩礼要“万紫千红一片绿”,还要“三金”、房车等等。只要家里有两间能安身的婚房就可以了,彩礼也不过几百元钱。女方的陪嫁也简单,除了那个梳妆匣,姑姑的陪嫁还有两双铺盖,一个柜子,一个脸盆架。那个时候流行这样一句话:好男不在分家,好女不在陪嫁。
小姑姑和姑父家里的两个迎女婆坐在前面的那辆马车上,由两匹高头大马架辕。两匹枣红色的马头上系着红纸做的大红花,脖子下面系着叮当作响的铃铛,很是喜庆;我和父母还有婶子坐在后面的那辆马车上,车上还装着姑姑的陪嫁:两双铺盖,一个柜子,里面装着奶奶送给姑姑的两条粗布床单,姑父家给姑姑新做的几身衣服,还有脸盆架和脸盆,暖壶等生活用品,倒也把马车塞得满满当当的。
在震天动地的鞭炮声中,迎娶姑姑的马车出发了……
姑姑出嫁后,我经常去她婆家看望她。小姑姑对我特别好,听妈妈说就是为了带我小姑姑连小学都没有上,成了不识几个字的文盲,所以我自小就跟她亲密。我每次到了小姑姑家,小姑姑都会拿出家里最好的饭食招待我,而且每次去她家都要留我住几天。
早上起床后,小姑姑会帮我洗脸,梳理头发,她打开她的那个梳妆匣,只见最上层是一个可以折叠的玻璃镜子,下面分为两层,上面一层放着梳子,篦子,头绳,卡子等,下面是一盒抹脸油,是那时流行的上海牌雪花膏。姑姑给我把脸洗净,从扁平的铁盒里挖出一坨雪花膏,给我擦在脸上抹匀,我能香一整天。如果是冬天,里面还会有一盒抹手油,人们称做蛤蜊油,我很喜欢那个包装,是一只贝壳的形状,打开里面是香喷喷的白色膏体,抹在手上很滋润。我的手冬天经常冻得裂口子,在姑姑家住上几天,手就会好很多。后来那盒蛤蜊油用完后,姑姑还特地把那个贝壳包装拿回家送给了我。
时间一年年过去,随着年龄的增大,我去小姑姑家的次数越来越少。只是在每年农历四月初一,她家附近的山上过会的时候去她家住几天。因为过会时山上会唱大戏,还有很多卖东西的,妈妈每次只给我两毛钱。我看到好吃的好玩的,只要开口说想要,姑姑就会买给我。
我一天天长大了,可是感觉姑姑没有以前漂亮了。责任承包制以后,姑姑家分了好几亩地。那时姑父在矿上上班,家里地里的活都得姑姑操持。表弟表妹还小,姑姑还得照顾孩子,我感受到了姑姑的忙碌和辛苦。
我很少看见姑姑像以前那样打开梳妆匣仔细打扮了。
姑姑的两条麻花辫早就剪掉了,留成了当地农村妇女常见的“剪发头”,就是短发,这样好打理,节约时间,不影响干活。梳妆匣里的梳子少了几个齿,抹脸油还是雪花膏,不过成了袋装的,抹手油也不再是小贝壳了,而是一根白色塑料膜包着的凡士林油棒,我们叫做“轱辘油”,据说这种抹手油便宜,而且油性大。姑姑常年在外劳作,风吹日晒,在家里洗洗涮涮,手上满是裂的血口子,只有用这个轱辘油才能缓解一下疼痛。
姑姑的脸不再圆润,变得暗黑枯黄,原来黑油油的头发也是凌乱不堪,每次从地里干活回来都像茅草窝。有时候到了农忙季节,她连脸也顾不上清洗,就用湿毛巾擦几下,再用手在头上抓挠几下,就算梳头了。我去她家,她也不像小时候那样帮我梳洗打扮了——再说我长大了,也不用她帮我洗脸梳头了。
我上了高中以后,就很少去小姑姑家里了。后来我参加了工作,结婚生子,也像姑姑那样忙得顾不上打扮自己,每天也是素面朝天,甚至于有些邋遢。这时,我好像理解了前些年不修边幅的姑姑。
时光飞逝,转眼间姑姑的儿女们早已成家立业,姑姑帮他们带大了孩子,功成名退。姑姑老家因为建造工业区需要搬迁,姑父和姑姑用拆迁款在市区买了一个便宜的二手房,和儿子们分房而居,过起了悠闲自在的二人世界。
我的孩子们也已长大,闲暇之余,我会去探望小姑姑,跟她聊一聊过往,回忆一下那些逝去的亲人和岁月。
姑姑的手每年还会裂口子,去医院检查,买了不少药,吃的,抹的,都不管用。
“医生没说你这是啥原因引起的吗?”
姑姑说:“劳伤呗!我生了你表弟后,俺婆子有了病,没人照顾我坐月子。你姑父又不在家,我仗着年轻,就没有注意自己的身体,月子里照样用凉水洗衣服,照样做家务,就留下了这个毛病,阴天下雨手痒得厉害,到了冬天手还会裂口子……”
我让姑父带姑姑去郑州的大医院检查一下,姑姑说怕费钱。姑父也说,虽然拆迁弄了些钱,可是他们现在年龄大了,不能再出去挣钱了,这些钱只有出没有进的了,得省着点花——“谁知道还能活多少年呢?以后花钱的地方还多着呢!”
听着劳累了一辈子的姑父和姑姑无奈的话语,我只有同情地报以一声叹息。后来,我去郑州看病,就帮姑姑买了治皮肤病的药膏,姑姑用了,说挺有效果的。
上次去看望姑姑,闲聊之间,我说起了她的那个梳妆匣子。
“那个梳妆匣子还在吗?”
“搬家时卖了,家里的那些拿不走的家具啥的都卖了。”姑姑淡然回答。看来这个梳妆匣子在她的心目中并没有那么重要。
“那个匣子卖了多少钱?”
“五块还是十块来?记不清了。”姑姑说。
“唉,可惜了,那还是个古董哩!”
“收家具的人也这么说,要不是古董他们就不要了。”
对于姑父和姑姑,他们是无法理解古董的价值的。我只能再次长叹一声。
姑姑带着我来到她的卧室,指着一个漂亮的梳妆台对我说:“这是老大媳妇给我的,她买了一个新的,就把她结婚时买的梳妆台给我了。这些抹脸的,抹手的都是你妹子给我买的,真的好用,比以前在老家用的雪花膏和轱辘油好用多了。”
我看着梳妆台上那几个瓶瓶罐罐,再看看姑姑,确实她的皮肤比以前好了很多——不仅仅是这些化妆品的功劳,自从住到城市里,姑姑再也不用去地里风吹日晒的劳作了,皮肤自然会变好。
我的脑海里突然出现了那个暗红色的梳妆匣,那盒气味芬芳的上海牌雪花膏,还有那盒蛤蜊油,那根轱辘油……它们就像逝去的青春岁月,永远被红尘湮没了。
这又有什么呢?姑父和姑姑一切安好,就足够了。那个美丽的梳妆匣,就让它永远留在我的记忆中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