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最先发现我的，是河岸的青石
　　 早春的阳光，早已抚过青石的身子
　　 青石，比我的脚步坚实多了
　　 它们停在岸边，或许比我更想倾听河水的心声
　　
　　 沿着青石，会更易理解一条河的重量
　　 河流总爱在黎明时苏醒
　　 山的轮廓躲在晨雾时
　　 河流正推着冰层行进
　　
　　 2
　　
　　 冰层里，我尝到某种碎裂
　　 起初只是细微
　　 很快，整个喉咙都在震颤。
　　 被寒冬封印的肠胃
　　 正在催醒
　　
　　 目光走向上游，那里的冰是最先松动的
　　 阳光，攥紧了我的拳头
　　 砸向冰层的时候
　　 记忆正泛起霜花。
　　 我站成一棵树的姿态
　　 那些冰冻的叶子在暖意中
　　 正渗出琥珀色的泪
　　
　　 3
　　
　　 冰块消融时，总想到骨骼的错位。
　　 试着触碰某块浮冰
　　 凉意，针刺般顺着掌纹蜿蜒
　　 在我的腕骨处，长出小小的冰棱
　　
　　 我想起，古镇上老铁匠淬火的场景
　　 烧红的铁器与冰水，留下瞬间的吻痕
　　 就像河流的裂痕，演绎着新生的痛楚
　　 看那些随波逐流的碎冰
　　 像冰层褪去铠甲时抖落的鳞片
　　
　　 4
　　
　　 我见过午后变得焦躁的风
　　 对岸的垂柳并不想和风对质
　　 枝条上，悄悄萌发的嫩芽
　　 有了孩子初生的光泽
　　 像一种欢迎仪式
　　 鱼儿跃出水面，它的背正切开空气的完整
　　 我认识那条黑背鲫鱼，去年夏天它佼幸逃过渔网的纠缠
　　 此刻，它仍甩动身躯
　　 试图甩脱水草的缠绕
　　
　　 河水总在拐弯处打上漩涡
　　 我见过漩涡最浑浊的秘密
　　 断裂的芦苇根，锈蚀的螺丝钉，以及半截发黑的鱼骨……
　　 还有，老人咳嗽时从肺叶深处吐出的积痰。
　　
　　 我亲眼看见，漩涡吞没了一片桃花
　　 它重新浮起的刹那，我看到
　　 更鲜艳的颜色
　　
　　 5
　　
　　 摸着河岸的伤口，直到夜深人静
　　 愈合
　　 青苔缝合着夜色的裂痕时，我正从梦中请来蚂蚁
　　 它们排队搬运冰碴，在倒塌的蚁丘废墟上，
　　 重建家园
　　
　　 我还看见，某个露水很重的清晨
　　 岸边的鹅卵石正蒙着绒絮
　　 那是柳絮乘着夜色织下的襁褓
　　
　　 6
　　
　　 所有的冰消融之后，春意渐暖
　　 落花也从对岸的桃林启程
　　 乘着渐凉的晚风飞向河心
　　
　　 河流何其有幸
　　 还能尝到花瓣边缘，沾着蝶蜂的蜜渍
　　 我想起去年的此时，桃树还未遭虫害
　　 蜂群抱着花朵彻夜喧闹
　　
　　 如今，枝桠间长出多少焦黑的斑点
　　 可飘落的桃花，仍固执地绽放
　　 凋零，难道是另一种盛开？
　　
　　 7
　　
　　 当我温柔
　　 河水也变得格外温柔
　　 我将漂浮的碎冰，在漩涡中堆成小小的冰山
　　 用月光给它们镀上银边
　　 天上的银河落入水中
　　 于是，整条河都在发光
　　
　　 8
　　
　　 老柳树的根系在河床深处，还思考着另一种深度
　　 我见过它多年遗失的朋友
　　 那只白鹭用长喙梳理羽毛时，沉积多年的淤泥正慢慢褪去
　　 暴雨过后，我在河滩上找到半截石碑
　　 上面，模糊的字迹依稀可辨
　　
　　 9
　　
　　 我的影子在河面上拉得很长。风从东南方吹来时
　　 水面浮现出另一个时空的倒影
　　 穿长衫的文人总在临水梳髯，与水相恋的船夫哼着不知名的号子
　　 洗衣的母亲，捶打衣物，惊飞觅食的翠鸟
　　 ……
　　
　　 重叠的波纹，一直翻阅自己的族谱
　　 我俯身，只为触到一块卵石
　　 当我想起风干的桃花瓣
　　 卵石的脸开始滚烫
　　
　　 10
　　
　　 阳光温暖，可我还是想记住，那些
　　 未及融化的冰碴
　　 如果给出落日余晖，它们仍有七彩光晕
　　
　　 让我想记住的，还有河底的沉船
　　 船桅上的红飘带早已丢去血色，仍倔强地在暗流中舒展
　　 船板缝隙里钻出的水藻
　　 正将缆绳一寸寸长成自己的筋脉
　　
　　 11
　　
　　 夜露降临，河岸藏着细微的骨节声
　　 泥土膨胀，蚯蚓激进
　　 蒲公英在寻找家的支点
　　 对岸的桃树突然剧烈摇晃，满地残花重新书写春意
　　 我扶着凋零的花瓣
　　 夜风中盘旋上升
　　 忽然明白，所谓凋零不过是花朵像鸟一般练习飞翔
　　
　　 12
　　
　　 此刻，我重回结冰的河湾，自己的呼吸，在空气中凝成白雾
　　 冰层下隐约传来碎裂的脆响，像是生命循环的前奏
　　
　　 我向冰面射出第一缕春光，腕间的冻疮开始发痒
　　 仿佛血液在冰封的血管里，真正地苏醒
　　
　　 我相信，整条河都化作心的火焰时
　　 那些蛰伏的、挣扎的、破碎的，终将在灼热中重获新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