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乡间的土路窄窄的，雨季里更是坑洼不平。路两旁是高大的杨树，枝繁叶茂，叶子绿得发亮。有风落下时，枝叶欢快地起舞，清凉的风自由地荡漾着，从小路的这头跑向那头，好像知道我和梅子的心事，在等我们的到来。不一会，我和梅子从小路的两头走到一起，将自行车支在一旁，在树下寻得一块干净的地方坐下来，聊起我们各自的心事。
　　 夏日的午后，小路上很少有人经过。四周静悄悄的，听我们诉说心事的，有杨树还有两旁田野里的庄稼。一阵沉默后，我认真地说道：“等你将来结婚，我做你的伴娘。”话一出口，我觉得梅子的幸福生活就在眼前一样。梅子那双漂亮的大眼睛，盯着前面看，没有给我回答。我随着她的目光看过去，眼前是大片的玉米地，再远，是什么呢？还是大片的庄稼地，或者，在梅子的心里，有着不同的风景。在我们的心里，都有一个远方，那里有着不同的风景。
　　 不知过了多久，地上的树影在一点点缩短。几只麻雀，从浓密的枝叶间飞出，朝着远处的田野里飞去。我将目光从远处收回，像是下定了某种决心，扔掉攥在手里的几朵紫色小花，站起来，拍拍身上的土，语气坚定地说道“我们去学校看王老师”。梅子先是一愣，随即站起来，我们一起推起自行车，朝学校奔去。
　　 星期天，学校里静悄悄的。我们将自行车放在学校大门外，和门卫室的人打过招呼，径直朝着学校南面的平房走去，那里住着我们的班主任王老师一家。王老师性格严厉古板，但教学上极为认真负责，我们这些学生，对他又敬又怕。三年来，我们只知道他和家人住在学校里，见过他的一双小儿女，却从没见过她的妻子。可关于他和妻子的故事，还是听到一些，心里的好奇一直有，却没想过去印证。毕业在即，也因为有着难解的心事，我们想看看王老师生活中的样子，当然是悄悄地看。
　　 王老师来自一个偏远地区，一路苦读，考上大学，做了一名教师。课堂上，他讲述自己读书时的情景：那时，村里没有安装电灯，夜里只能点一盏煤油灯，两只鼻孔被熏得黑黑的，又常担心煤油不够用，学习上不敢有丝毫懈怠。王老师依靠知识改变了自己的命运。他的妻子是母亲早早给他定下的，和他住在一个村里，没读过几年书。在他读了大学，做了教师之后，按母亲的意愿，回村结了婚，并把妻子接到身边生活。
　　 王老师在屋后开了一片菜地，此时，他正蹲在菜地里拔草，身上的灰褂子和脚上的黑布鞋，和村里的人没有什么区别，恍惚间觉得是我们的父亲在菜园里干活。王老师的神情专注认真，不像是在除草，倒像是在批改作业，没有丝毫的马虎。几只鸡从屋前慢慢踱到了菜畦边，“咯咯”叫着，伸长脖子，试探着去啄菜畦里的菜。王老师缓缓地站起来，将几只鸡朝着屋前赶。一个中年女人坐在屋前的蒲团上，缝一件黑色的上衣。看到王老师走过来，她停下手里的活，不知说了句什么，王老师转身回菜地里拔了一把青菜，重新走回屋前。那个女人站起来，接过王老师手里的青菜，两人说着话，一起朝屋里走去。她的腿是瘸的。我和梅子互相看了一眼，心情有些复杂，似乎明白了一些事，又不能给出很好的解释。我们顺着墙根，悄悄地溜出了学校大门。
　　
　　 二
　　 毕业后，我们离开了学校，开始了我们新的人生之路。回想起课堂上，王老师苦口婆心又意味深长的话：“决定你们命运的时候到了，要努力学习。”当时不以为然，直到经受过命运的捶打，才明白其中深意。
　　 深秋的一天，梅子匆匆来家里找我，应该说是来送别一个人。我们的同学小勇，在秋季征兵中应征入伍，很快要离开家，奔赴部队。我要为梅子打掩护，在小勇离家前，让他们见上一面。这件事非我莫属，因为我和小勇是邻居，从小一起长大；又因为我们的母亲是来自同一个城市的知青，平日里两家关系密切。我陪梅子去见小勇，不会引人注意。然而，事与愿违，我们没有见到小勇，她的母亲挡在门口，冷冷地告诉我们，小勇去城里看望外婆，没在家。我清楚小勇的母亲撒了谎，可我没有勇气说出来。在梅子来我家前的十几分钟，我看到小勇从外面回来，再也没出门。我故意提高声音，期望小勇能听到我说话，出来见梅子一面。关于两人的恋情，早已不是什么秘密，我就曾说过要给梅子做伴娘的话。校园里的恋情，很少修成正果，小勇与梅子一样没能走到一起。梅子是农家女孩，小勇是知青的孩子，城镇户口，从部队退伍后，政府会安排工作，从此走出村庄。
　　 我送梅子出了村子，一路上，只有我一个人在说话，梅子的情绪有些低落，眼圈有些发红。刚刚小勇母亲的态度说明了一切，可我依然在安慰着梅子，小勇没有亲口说出分手的话，事情还有转机。想到夏天时，我们在树荫下聊天，分享彼此的心事，对未来充满希望和憧憬。傍晚时，跑去学校看王老师一家，两人相持相扶，过着平淡的日子，让我们生出许多感慨。
　　 梅子的身影渐渐消失在我的视线里，我将思绪慢慢拉回，转身朝村里走去。几片发黄的树叶飘落下来，轻轻地落在了我的脚下，我弯腰拾起落叶，看着叶子上清晰的脉络，像极了我此刻的心情，清晰又纷杂。如果梅子此时有感知，不知道会不会怪我不近人情。在我心里，倒是有些羡慕梅子，她的爱恋是如此的真实与勇敢，虽然不见结果，痛得让人想流泪，可它见得到摸得着，痛并欢喜着。黄昏里，一片片的落叶在风中飘落。我的思绪又回到了去年夏天的一个夜晚。
　　 夜空中的小星星调皮地眨着眼睛；墙角的蟋蟀在唱歌；葡萄藤上结着青涩的果子。我坐在葡萄藤下，在写一封给老山前线战士的慰问信。一切的美好，在那时萌发，一个月后，我收到了战士的回信。那天，阳光晴好，我奔跑在校园里，手里拿着信，展示给每一个迎面走来的人。它来自前线，来自一名战士的亲笔回信，多么的珍贵与难得，它将是我整个青春岁月里最难忘最美好的一段记忆。
　　 一年的时间里，我们写了十几封信，我喊他哥哥，他是我心中的英雄。他喊我妹妹，如自家哥哥一样，激励我好好读书，做个有用的人。我的字写得丑，他要我勤加练习。我们谈生活，谈理想，如朋友一般，我为有这样的大哥哥骄傲着快乐着。不知不觉中，我的心在悄然发生变化。等待回信的日子里，时间变得如此缓慢，等待成为一种煎熬，内心总会有各样的担心和紧张。收到回信时，高兴得像个孩子，似乎拥有了全世界最宝贵的东西。
　　 在他的最后一封信里，告诉我他将从前线归来，回到原部队，以后写信，要寄往新的地址。这时，我已毕业离校，回到家里，每天和父母去田间劳作，未来一片迷茫。我将十几封信仔细收好，锁进了箱子里。那上面的字，不用去读，已清清楚楚记在心里。在经过一番痛苦的内心挣扎后，放弃了写回信的念头。许多年后，我依然无法说清为何放弃继续通信。也许，那一年的时光，足以让我的青春岁月有了美好与快乐。
　　
　　 三
　　 毕业三十年的同学会上，我遇见了梅子和小勇。自那次送别之后，我们渐渐没了彼此消息，再次的重逢，让我们激动又兴奋。岁月在我们每个人身上都留下了深深的痕迹，我们努力回想着当年对方的样子，在一起度过的难忘时光，一阵唏嘘和感慨。我和小勇生活在同一个小城，而且，我工作的地方离他的家只有两里路。二十几年间，我们从未遇到过对方。也许，在某个时间，某个地方，小勇见过我，只是悄悄避开了，怕我提起当年的事，影响他的生活。当年，他对梅子避而不见，让我很是气愤，梅子走后，我去找过他，为梅子打抱不平，被他以冷冷的态度反问一句“你想留在村里生活吗”？我张张嘴，终究咽下了嘴边的话。我们的知青母亲，希望我们能走出村子，做个城里人。我自己不想做的事，有什么理由要求别人去做？
　　 小勇去了部队，我去了城里工厂上班，我们三个人渐渐没有了彼此消息。想起那句对梅子说过的话，等你结婚了，我给你做伴娘，心里对梅子有着一丝歉疚，终是我没有遵守诺言。当年，梅子是学校里最漂亮的女生，水汪汪的大眼睛，总是含着笑，性格活泼的她，声音如银铃般悦耳。在我们这些同学眼里，她和小勇是如此的般配，是我们眼中最美的爱情，却没能冲破世俗观念走在一起。
　　 时隔这么久，我们三个重又坐在一起，聊起读书时的情景，说起如今的生活。在梅子的眼睛里，有一道温柔的光，话语也是一样的温和。人到中年，能有如此的目光和话语，我想，她生活得一定幸福而满足。梅子问起我，记不记得毕业前的一个星期天，我们一起去学校看王老师一家的情景，那是她想要的生活。她与小勇没能走到一起，各自有了自己想要的生活，这是上天最好的安排。我回想起当时的情景，不住地点头，当年的不解与感慨，已是如今的通透与平和。
　　 夏天的故事里，每个人都有一段难忘的记忆，一个难以忘却的人，藏在心底的角落。想起，总有一种欢喜在心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