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江山·见证】【晓荷】推开姥娘的门(散文)
冲淡我对一个地方爱的程度,从来都不是时间,而是亲人已去。
姥娘已去世十年之久。我去李庄的次数,从之前的一个月去两三次到如今一年去两三次。姥娘姥爷上周年坟去一次,春节去舅舅家串亲去一次,或是偶尔路过一次。
曾经无数次,当我踏上李庄最东头的那座没有桥栏的拱桥,就感知到一股股温热扑入眉宇。每向前走一步,温热就会浓烈几分。路两旁的墙是亲热的,屋后的树是亲热的,树下的草是亲热的,跑过的狗狂吠都是亲热的。
曾经无数个夜晚,我拽着母亲的衣角走过这座拱桥,走进这座被月色包裹的村庄,走在一条被我的脚印无数次叠加的土路上。曾经无数个白天,当我看到这座拱桥,着急地催促着小妹“快点儿,妹妹,到咱姥娘家了”,随即向前疯跑!跑过拱桥,我看到一张张似曾熟识的面孔,我接受着她们一声声别样的“问候”。
“哎,这不林贵大爷家的外甥吗?”“吆!又来走姥娘家啦,你娘怎么没跟着来呀?”“这大外甥,给你姥娘拿的啥好吃的?”面对这突如其来的问候,我只是笑,小妹也只是笑……
走到庄子中间偏西一点。我把目光锁定在路北侧一户村民门前的石磙上,我寻找着那根枣红色的龙头拐杖,寻找着那个几乎驼成九十度的身影,寻找着那半截干净的花围裙。姥娘在晚年时候,常坐在这个石磙上,龙头拐杖费力地支起她的身子,高高隆起的背拽着一头灰白的卷发,向着村子东头张望。她在等她的二闺女,等她的大外甥……
想到姥娘,我就想到这一幕场景,想到这一幕场景,我就试图把它画下来。但无论如何,我也没法用笔描绘出那个意境,所有起笔都是无力的,所有线条都是苍白的,所有色彩都无法排解我内心的失落。就让它深深地镌刻在我的记忆里吧!或许只有这样,才能保住它的温热,保住它的新鲜,保住它的甜。
姥娘向东望着,望着……她望见了我们,她的身子挺了一下,满脸沟壑在那么一个瞬间舒展开来。龙头拐杖把她轻轻拽起来,她站起身来,却没有向我们走来,而是走向胡同。
对着石磙是一条三米宽的胡同。胡同里住着三家人,胡同西侧是“老四、老五”兄弟俩。我不知道他们大名叫什么?从小就听家里所有人都叫他们老四,老五。老四家在后,老五家在前。兄弟两个长得很高大,很魁梧,脸上有些凶相,但看到我们总是笑着说:“又来看你姥娘了,冬阳!”我不知道该叫他们什么,好像也不记得叫过他们什么?只是笑着点点头,嘴里说着几个含糊不清的词:“额……嗯……啊,来了……”更像是敷衍一般。
东侧只有姥娘一家住,南邻是一处荒院。大门紧锁着,院墙已坍塌,门南侧有一棵高大的梧桐树,梧桐树下是胡同里的专属垃圾场。三家人的生活垃圾基本都倒在这里。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形成了一个高半米的小丘。姥娘家和老五家错对门偏北一些。老五家的大门对着姥娘的南屋西墙,姥娘家的大门对着老五家东屋的东墙。姥娘这处宅院是两处宅基地,大舅一家住北屋,姥娘和姥爷住南屋,中间是大院子。
和老五老四打过招呼,我便走上前搀扶姥娘。姥娘的龙头拐棍轻松了不少,挪动的频率快了一些。
走过一堵高高的砖墙,墙上红砖有些风化,但看上去依旧很牢固。高墙之上,偶尔能看到几株向日葵花盘探出头来,像是在偷窥一眼是谁来造访。走过砖墙,来到门垛处,姥娘抠下墙上的一块砖,拿出钥匙,颤巍巍地开门。对开的木质门扇已被风雨冲刷成灰白色,过年时贴的红对联也被洗成灰白色,边缘已经翘起且伤痕累累但黑色的墨迹依稀可见。排列整齐的门钉虽锈迹斑斑,却依旧很牢固地嵌在门板上,铁制门闩上挂着一把铜锁。姥娘打开锁后,还需费力挺直身子,把手伸向右门扇上的铁制铺首,抓住铁环轻轻一拧,随着“啪嗒”一声,像是调对了密码锁,轻轻一推,门开了……
我向前一步,把门推向两边。姥姥在前,我在后,进入院子,左侧是一排夜来香组成的栅栏。右侧是闲置的西屋,虽来姥姥家无数次,但我不记得来过这间小屋,或许来过一次,只是忘了。听母亲说,这里是之前弹棉花的地方。家里人多,吃饭的嘴多,姥爷经营起弹棉花的小作坊。每次说到这里,母亲都会“抱怨”道:“那会儿你姥爷不让睡觉,没日没夜地干,大多时候弹着棉花就睡着了,倒是没缺过棉油吃。”在我记忆里,这间小屋当过马厩,曾养过一匹枣红大马。我还在打麦场学过骑马,因个子太小,马太高,恐惧大于快乐。
紧邻向东是一扇低矮的窗户。窗子是老旧式的木格窗,上面挂着风化的碎油布和被鞋钉嵌着的花花绿绿的硬纸壳,这是姥娘的卧室。在向东是一扇低矮的木门,木门上满是一道道深浅不一的裂缝,但门却完好无损。推开门,需要迈下一个门槛,院子地面高,屋子地面矮。这是个多功能屋子,既是姥娘的客厅又是厨房,右侧穿过低矮小门,就是卧室。小时候住姥娘家,就睡在靠西墙的一张狭窄的小床上,小床上常挂着厚厚的布蚊帐。当我半夜醒来哭着找娘时,姥娘就起来给我讲很多她小时候的故事,如今我已基本忘干净。小床南侧是一些老旧黑柜子,不知是不是姥娘的嫁妆?小床北侧靠近窗子是一张老式黑旧桌子,上面放过一台黑白电视,我在这里看过几集《新白娘子传奇》,至今想起,那熟悉的旋律,熟悉的镜头,熟悉的黑屋子,仿佛一切都还在。
正屋迎门是一张八仙桌,八仙桌上常年放着两个高高的瓷花瓶,插着两束假花,有时也插着未开的荷花。假花上方挂着一幅中堂,中堂上画着亭台楼阁,中堂旁边还有四幅画“梅兰竹菊”我不知道姥爷有没有文化,但姥爷喜爱花花草草是有目共睹的。
八仙桌东侧过梁两步远是大锅头。小时候在姥姥家吃过所有的饭菜都出自这里。一想到姥姥的土屋,就能想到大米汤的清香,辣椒炒茄子的香味。姥爷一家都吃辣,每道菜基本都有辣椒,我喜欢吃辣,跟这有很大关系。灶台北侧是一张横向木床放着一些瓶瓶罐罐。北墙也放着一张木床,姥娘在这里切菜。案板里侧放锅碗瓢盆。木床上方也有一扇窗,因窗外是沤肥坑,坑北侧是猪圈,东侧是茅厕,所以常年封着。
从猪圈向北是姥爷的花园。靠近东墙是几棵香椿芽树,香椿芽树向北一直到井台是一架葡萄。每年农历七月七我都会傻傻地站在葡萄架下,听牛郎织女说情话。情话没听到,蚊子叮的包倒是收获不少。猪圈正北有两棵木槿花,一大一小,小的后来被我挖了捐给学校。木槿花树西侧是几棵品种不一的月季花?有黄色,有玫红色,有大红色,花苞大小也不一,花盛期很是好看。月季花和木槿花之间有一棵树冠很大但并不高的无花果树,我不喜欢吃无花果,但喜欢摘,找到成熟的,咧开嘴的紫色无花果,便把它们放在井台上,谁爱吃谁吃。无花果树北侧是半米高的花砖墙,墙外是井台,上电机之前,这里曾有一架高杆压水机,井杆没少伤人。我、表哥、表弟、表姐、表妹,大都曾因压水被井杆打到下巴。
井台东侧是一棵高过北屋房顶的石榴树,现在我一度怀疑是两棵相互缠绕在一起。因为迄今为止我还没见过这么大的石榴树。每年这棵石榴树都会结很多石榴,但我很少爬上去摘,这棵石榴树上总长有一种灰色长虫子,身体颜色和石榴树皮一模一样,尤其是趴在石榴枝条上很难分辨,摸到手上软软的渗得慌。小时候常听到一个谜语:“窗户里,窗户外,窗户外面一棵菜,也能吃也能卖,就是不能当咸菜。”谜底是石榴。我不知道根据是啥?每当听到这个谜语,我就会想到姥爷家这棵大石榴树。石榴树北是大舅的一排出厦砖房。正对着北屋门口是一条南北小路,约有一米宽,我小时候喜欢叫它“彩虹路”,路两侧是用红砖斜插在地上排列的低矮花墙,花墙里种满了颜色各异的死不了(太阳花),每当盛花期,不管是从南向北看,还是从北向南看,整条小路被五颜六色的花朵簇拥着,所以我叫它“彩虹路”。
小路北头西侧还有一棵石榴树,这棵石榴树要小一些,但接的石榴是甜的,我喜欢吃。石榴树西侧种着两棵苹果树,听父亲说,是他在我出生那年种的。我常在两棵树之间荡秋千,苹果树品种我忘了,但它的果子始终是绿的,酸酸甜甜很脆。我母亲姊妹六人,我有四个舅舅,一个大姨,还有堂舅。除小舅结婚晚,孩子小之外,表兄弟表姊妹有十几个,却很少有人摘苹果。他们都怕姥爷,这也难怪,十几个孩子如果放任不管,可想而知小院会被糟蹋成什么样子?
苹果树南面也种有一些月季花大多是黄色。月季花西侧是菜园。姥爷常在这里种一些时令蔬菜,小时候来姥娘家,回家时定会提上一兜青菜,豆角、小白菜、黄瓜、小葱之类的。菜园西侧常种着几棵向日葵,向日葵下面种着一些扁豆角,扁豆秧常常爬满西墙。姥娘炒的扁豆角很好吃。扁豆角是越冷越结,等其他时令蔬菜下去的时候,才是它的高光时刻。扁豆秧北侧常放着几个水泥制大瓮,小时候捉迷藏这里是最佳藏身地。
姥娘的南屋和舅舅的北屋隔院相望。夏季时候,院子就像一个茂密的森林,孩子们愿来这里玩,鸟儿们也愿来这里玩,蜜蜂、蝴蝶和小昆虫都爱来这里玩,就连蝙蝠也是常客。多少个夜晚,在姥娘南屋的门口空地上,我们吃过饭,便躺在姥娘铺置的编织包上乘凉。夜来香浓郁的香气弥漫在院子南半部分,这块蚊子很少,或许跟夜来香能驱蚊有关系。
如今,院子以及院子里所有一切都已成为过往。院子被分成两处宅院,盖起两座高大的水泥房。后面是表哥家,前面是大舅家,姥娘姥爷舍弃了小院,舍弃了我们,前往极乐之地。每到姥爷姥娘祭日,我会尽量早去,趁亲戚未到之隙,站在大门前,闭上眼睛,随思绪回到二三十年前。走过李庄村东头的拱桥,在村民的问候声里,找寻姥娘的枣红色龙头拐杖。我们一前一后走进胡同,站到灰白色的大门前,这次,我会抢先姥姥一步,轻轻拧动铺首上的铁环,“啪嗒”一声,双手轻轻一推,门开了,夜来香开得正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