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江山·见证】【云水】文盲与格局(散文)
一
母亲是上世纪二十年代初,来到这个世界的。长长绣丝线,细细绣花针,条几案似的抽纱刺绣撑子,锁紧关住了她本应多彩多姿的儿少年华。
从庄户院儿,再到绣花庄,就是那个年代她所能见到的最大天地。当然,后来再从烟台码头,到了当时已是伪满洲国的东北,还因为答错了"国籍”,“我是中国人!”被“八嘎呀路”了一嘴巴,她这才知道了外面的世界有多大。
“女子无才便是德“,这句出自于晚明大文豪陈继儒《安得长者言》的古语,尽管后人对其意多有异议,但残酷的现实,却还是不得不承认,就是给男尊女卑的锁链,又淬了一把火。
连生四个闺女,仍没见一个带把儿的,传统的姥爷恨得牙痒痒。而老妈又偏偏生不逢时,是最小的那个,也是最不该奔生的“末波渣儿”,自然就更是雪上加霜,不叫人待见了。知道吗?姥爷给她起的小名叫啥?“挺子”。名外之意当不难猜出,“老天爷,快快挺住,得换换样儿啦!”
记得五十年代中期,国家为提高国民素质,搞了一次全民性的扫盲运动,老妈这个自己的名儿都不认得,连拿笔都不会的百分百文盲,也当然被街道动员,拉进了扫文盲识字班。黑板挂在了大院儿的板障子上,识字班学员,大多都是来自锅台前沿的“巾帼战士”。那一刻,她们都规规矩矩坐在自带的小板凳上,看着听着梳短辫儿的小老师,拿着教鞭,指着字母领读。
我当时只有五六岁,正是哪有热闹往哪凑的时候,于是也像模像样地插在班里头随帮唱影。哦,那时候汉语拼音还没出世呢!清楚记得是另一种方块儿字母。多少年后来纽约,才又从《世界日报》的副刊上,看到了那些个完全一模一样的东东,才知道了它的来龙始脉。那时候学的,就是目前台湾仍在用的,类似日文假名的注音符号。
“咱可不能再当睁眼瞎啦!”这是老妈当时常和街坊邻居唠的嗑儿。可哪成想,老妈去的次数一巴掌都数得过来,就旷课逃班儿啦!只知道撒尿和泥玩儿的年龄,大人的事儿,自然还没到走脑入心的时候。那天,小老师找上门了。
“大嫂,每次提问,你回答得都很正确,看得出你非常聪明!可这么好的天赋,有这么好的机会,为什么不好好利用?为什么还旷课辍学了呢?”小老师夸中藏贬,态度还有那么一点儿严厉。
老妈那时候刚好是脚前脚后,找到了给服装厂加工“外件儿”活儿的门路。她放下了手里的活儿,对坐在炕沿上的小老师轻叹了口气说:“老师,你可千万别生气,全是我不对。不是我不想学,而是怕耽误不起工夫。你也看见了,一大帮孩子,就指望孩儿他爸一个人,过不了日子啊!我们两口子还都面子矮,不想叫他在单位手心朝上要困难补助,给领导添乱。嫁汉嫁汉,穿衣吃饭,我也没有那个福,就得找道道干点儿啥,帮衬他一起‘拉兵马’了。和孩子们的前途比,我学不学就不打紧了,反正也耽误不了奏营生!”
小老师有些惋惜地走了。自己扫盲识字,与挣钱供孩子,她选了后者。自此,老妈错过了这一辈子,再也没遇到过,送学家门口的机会,也留下了她一生最念念不忘的遗憾。
二
按国人的思维,知书才会达理,有文化方能有格局,更可能鹏程万里。这基本上就是顺理成章的常理。但顺理成章,并不等于板上钉钉。
识字班的那几堂课,老妈犹犹疑疑地能认出自己的名字了,然而斗大的字,却还是识不了一麻袋。依照上理,她这一辈子是不是就只能困守二尺机台板儿,围三尺锅台转。井底看天,与外面的世界彻底没戏了呢?其后的故事,却并没有按常理的推论跟进。
住的“鸽子笼”,身外的格局固然狭小,可她胸中的格局,却有着大字不识的家庭妇女,不可多见的广阔襟怀。
一个穿堂开了四家门,进进出出哪有舌头不碰牙的。是一个伏天最热的傍晚,我们一家六七口人,正围坐在房门口的穿堂,刚放下的小炕桌吃晚饭。就见斜对门儿的小男孩儿,推门而出,不管不顾地朝他妈妈放在房门旁边的泔水桶撒尿。掐着小鸡鸡,还呲出了抛物线。泔水桶离我家的小炕桌还没有两米远呢!我也是嘴快没遮拦,“你没看我们家正吃饭呢吗!”谁想一句话就捅翻了马蜂窝,他那个平素就不讲理的妈,破马张飞冲出来,抬手指着我,就开骂了:“公家的地儿,拉屎撒尿我乐意!你个小猴崽子戴礼帽,装什么文明人!”连小带老都捎上了。我反唇相讥,可哪是她的个儿啊!知道老爸的火爆脾气,老妈撂下碗,拉着老爸紧忙进了屋。没想到她却没完没了了,冲到房门口接着嚷,老爸要冲出去跟她理论,老妈却死死地堵着他,“对门实户的,孩子不懂事儿,你一个老爷们儿张口对着骂,还要不要脸啦!”可接下来却淌下了泪,“这个小媳妇是家里的独生女,守寡的妈给惯出来的,她骂了我不止一回啦!我都没敢告诉你,就是想着挨得这么近,抬头不见低头见的,总不能屋脊上扒门儿吧!”
这次的矛盾没升级,可没过一礼拜,她自己家后院儿却起火了。也是傍晚家家吃饭的时候,一阵乒乒啪啪,稀里哗啦的声音,穿墙透壁传了出来。
“他爸,快过去看看吧,小媳妇哪扛得住老爷们儿的大巴掌!”
“你去我不拦着,那个女人就欠收拾!”
老妈斜楞了他一眼,没接茬儿,拉着我的手就进了她家的门,可一进屋就吓了一大跳。桌上那好看的彩瓷花瓶,七裂八瓣地碎了一地,还有炕桌上碟子里的咸菜条,连同锅里的大碴子粥,全都扣在了地上。
兴许真的是吃了亏,小媳妇见了老妈,竟趴在她的肩上大哭起来,脸颊上清楚地印着红手指头印儿。
“你也真够武啦的!”老妈冲着他家的男人义愤填膺了,“娶进来的老婆你不心疼倒也算了,可社会不一样了,还想当驴当马说打就打呀!”
“嫂子,你是不知道啊,打死欠嘴的,她张口就喷大粪,该扇!”老妈当然知道,这个看起来直言仗义,阳刚气满满的男人,心里头却有块最弱的地儿,早年是山东黄县大富商家庶出的少爷。他最受不了别人亵渎他的自尊,肯定是这小媳妇戳了他的痛点。
“惠芳,你也是的,哪壶不开,单提哪壶!多好的汉子,咋就不知道珍惜,可不能再这么任性,当茶馆里不要的茶房啦!”
四十年后,小老弟在街上偶遇了当年那个撒尿的小家伙,还说我爸我妈还常会提起大爷大娘呢,总说他们是难得的好人!算起来,小媳妇老两口也都是古稀老人了,打打闹闹也算是白头相守过到老了。
三
六十年代初,我们家搬到了那处公社化大食堂留下的旧址时,房子还没装修好,转年开春,老爸单位给砖头地面铺装了木质地板。
隔壁的那家邻居,当家的爷们儿,人高马大,就是心细如针。自私的虮子得挑双眼皮儿,苍蝇飞过还想掰条腿儿。利用给糕点厂送货那点儿耗子尾巴的权利,和铺装地板的老木匠搭上了。几面袋子碎饼干就给他充了电。那点儿松木板的好木料,都挑出来给了他们家,连厨房铺的都是松木料。
轮到我家的时候,一个屋勉强用疤瘌节子凑上了,另一个屋,松木板没了,就给用根本不成材的桦木对付上了。铺厨房啥料都不够了,死逼着老爸只好自己动手打了半截水泥地面。
可就是这么个紧邻,搬过来以后,老妈却是手把手教会了他家孩子妈,全套做服装活儿的手艺。再后来特殊时期服装厂停产没活儿发了。恰值走“五七”道路,办街道五七工厂,老妈带头办起了一个盈利殷实,六七十人的小企业。还把他家那个先天弱智,半辈子都上不了学的儿子,安排进厂,作为正式职工,给交了养老保险。
七十三岁那年,哈尔滨日报记者,给她发了一篇大半版的人物通讯《古稀老太当厂长》。作为当时雨后春笋般都兴办,却又都跟走马灯似的都关张的五七工厂,老妈是全街道办事处,挺到最后的那两家之一。没文化的她,会计做工资表的时候,她一笔一笔地听,想夹带“私货”,打马虎眼,那可真就是甭想揉进一粒沙子。直到市政府群力大拆迁大改造,工厂才不得不退出了历史。
有文化有格局,还能扶摇直上,鹏程万里。可老妈一辈子看似只能仰望别人飞,只能匍匐来往于家长里短,芝麻绿豆,市井烟火的地皮上了。但“旧时王谢堂前燕,飞入寻常百姓家”古今名人千千万,“江山代有才人出”,纵是飞上高空,腾云驾雾,甚至升到太空,能捞星摘月的大人物,最终不也得脚踏实地,落到地球上吗!老妈的一生,见证了“下得厨房,上得厅堂”的古语,更见证了新中国新时代的巾帼,勇于开拓创业,不输阳刚须眉,名副其实“半边天”的精神。
文盲的确影响,或许还真的限制了老妈的发展。但她的凡人小事,却促进了邻里和睦,社会和谐。事业之途,却造福了不少家庭,增加了社会就业。人生意外地逾越了孔老夫子,“七十三,八十四,阎王不请自己去”的纲领之年。谁又能说,她的胸怀不够博大,她的格局不够宽广呢?
2025年5月26日于休斯顿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