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在从省公司机关事务管理处处长调任分公司总经理之前，杰彪便立志打造一座标志性建筑，以彰显“大海航行靠舵手”的深意。此刻，他伫立在河套公司总经理办公室的窗前，脖颈因长期僵硬地扭转九十度，试图将窗外秀美的绿色山脉尽收眼底，却始终未能如愿，这已然成为他每日难以言说的煎熬。
　　 他梳着油光锃亮的大背头，金丝眼镜稳稳架在蒜头鼻上，凸起的浓眉透着一股无形的压迫感，说话时拿捏的腔调，宛如戏台上的名角儿。大腹便便的他，被一根皮带束着，一手夹着香烟，另一只手的五指在红木办公桌上有节奏地敲击着，嘴里嘟囔着：“他妈的，老子就职都三个多月了，最让人糟心的，就是这全省倒数第一的办公条件。这六十年代的筒子楼，难不成还留着当古董供着？”
　　 河套公司那座三层办公楼确实破败得不成样子。墙皮大片大片地剥落，恰似九十岁老妪布满老年斑的脸，还生着黑黢黢的霉斑，显得格外阴森。楼前的野草肆意疯长，枯败的草茎在风中无力地摇晃，尽显颓唐之态。楼下他那辆奥迪座驾，也常无辜遭受鸟粪的“袭击”，这一桩桩一件件琐事，如同密密麻麻的针，不断刺激着他的神经，影响着他的心情。
　　 自杰彪提出要盖新办公楼的设想，仅仅百日，这事儿便迅速攀升为公司的头等大事。例会破天荒地从会议室转移到了总经理办公室，三大间屋子被挤得满满当当。几位副经理慵懒地窝在沙发里，端着茶杯低声交谈，神情看似悠闲，却又透着一丝紧张；科长们局促地站在墙角，个个神情紧绷，生怕汇报工作时出半点差错而招来一顿臭骂；门外，秘书们伸长了脖子，全神贯注地听着、记着，忙得不可开交，笔尖在本子上飞速舞动。
　　 会后，公司派出多路人马外出调研，美其名曰收集资料，可实际上，不少人趁机游山玩水，全然没有工作的压力。真正焦头烂额的，是负责撰写文件的“智囊团”，毕竟这建楼所需的资金，得从省公司乃至北京总部申请。那些手握大权的领导，只需大笔一挥，几千万资金便能顺利到位。河套公司领导班子更是雄心勃勃，计划举办盛大的开工和落成典礼，邀请市政军主要领导出席，还打算让省市电视台连续报道，制作一档长达十五分钟的专题节目，由省内当家花旦主持，试图将这一项目打造成轰动全市的大工程。
　　 杰彪眯起眼睛，脑海中不断勾勒着那座理想中的地标建筑——一座帆船造型的玻璃幕墙大楼，在阳光的照耀下熠熠生辉，成为城市中一道亮丽的风景线。
　　 “杰总，规划局的李局长到了。”小谢秘书轻声提醒道。
　　 杰彪赶忙整了整银灰色金钩领带，脸上瞬间堆满了恰到好处的笑意。今年四十八岁的他正值本命年，这也是他仕途晋升的关键时期。省公司副总的位置正空着，而这座办公楼，无疑将成为他向上攀爬最亮眼的政绩。
　　 酒桌上，茅台的醇香四溢，几巡过后，李局长面色泛红，眼神中透着几分醉意，赞叹道：“老哥，你这‘帆船出海’的设计理念简直绝了！仿照意大利米兰绿色罗卜大厦风格，独具匠心啊！桂市长听我汇报后，也是赞不绝口，这楼一旦建成，准能成为咱市的新地标！”
　　 财务总监柴达适时接话，脸上露出一丝忧虑：“就是资金方面还有些缺口……”
　　 李局长眼睛一亮，像是突然想起什么，一拍脑袋说道：“瞧我这记性！桂市长特意交代，省里有城市形象工程专项资金，能拨一部分给你们建楼。”
　　 柴达心中暗自盘算，初步估算建楼需8000万，这相当于公司三个月的净利润，可目前账上能动用的现金仅有1000万，资金缺口依然巨大。
　　 杰彪打了个饱嗝，吐出几个烟圈，大手一挥，故作豪迈地说道：“钱不是问题！省里给一部分，总部再拨一部分，剩下的找银行贷款。关键是工程进度要快，年底前必须封顶，我要站在新办公室的窗前，尽情欣赏那绿水青山！”
　　 基建科长涂建设忙前忙后端茶倒水，见领导们兴致正高，便谄笑着凑上前去，低声说道：“杰总，招标工作是不是可以启动了？几家资质不错的建筑公司，我这边考察过了……”
　　 杰彪示意他靠近些，涂建设心领神会，单膝跪地，杰彪在他耳边低语几句。其实，涂建设早就在招标前做足了“功课”，找了多家陪标公司，而中标的无疑是杰彪的亲戚公司。这家公司中标后，工程又转包给另一家关联公司，施工过程中层层转包、转租，合同被拆分得七零八落，真正干活的单位拿到的份额少得可怜，利润被层层盘剥。
　　 “这事我亲自抓。你先把设计图纸准备好，下周我带人去北京总部请款，你陪我去，基建业务你的特长。”杰彪吩咐道，眼神中透露出不容置疑的威严。
　　 散会后，杰彪悄悄躲进办公室套间的卫生间，掏出最新款双面金壳手机，拨通电话，压低声音说道：“宝山表弟啊，有个8000万的工程，资料在我这儿……”
　　
　　 二
　　 招标当天，五家建筑公司齐聚会议室。宝山身着一套价值三万三的XX鸟名牌西装，身旁跟着两位穿着紧身旗袍、打扮艳丽的女子，显得格外招摇。“宝山建筑”成立仅三个月，员工不足十人，且全是自家亲戚，毫无实际的建筑实力。不出所料，“经过综合评定，宝山建筑中标！”其他几家公司代表面无表情地起立鼓掌——他们都是来陪标的，每家早已从宝山带来的女子手中拿到二十万“辛苦费”，对这所谓的“招标”结果心知肚明。
　　 当晚，宝山便在杰彪的乡下别墅地下室卸下一车新款茅台酒，满脸堆笑地说道：“表哥，这工程太大，我实在吃不消，要不转包给有经验的……”
　　 杰彪逗弄着身边两只德国牧羊犬，头也不回地说道：“宝弟聪明！你拿30%管理费，剩下的我都安排好了，建材必须用我指定的供应商，财务总监和我一起盯着呢，你去找鼎盛建设。”
　　 第二天，工程顺利转包给省城的“鼎盛建设”。鼎盛的老板是财务总监柴达的大学同学，而建材供应商则是杰彪小姨子开的皮包公司。资金在十几个空壳公司间来回流转，每过一手，就被抽走一层油水，大量的资金就这样在层层盘剥中不知去向。
　　 开工典礼那天，现场彩旗飘扬，锣鼓喧天。桂市长剪彩时，电视台全程拍摄，当家女主播用甜美的声音介绍着这座“现代化、环保型”办公楼，将其描绘得无比美好。杰彪站在C位，意气风发，大背头一直反射着阳光，在头顶形成一个光圈，仿佛已经看到自己升任副总的任命书，脸上洋溢着得意的笑容。
　　 然而，典礼刚结束，综合办主任刘得海匆匆赶来，神色慌张地说道：“杰总，设计图纸可能出问题了！”
　　 “慌什么？基建科不是有全套图纸吗？”杰彪皱眉，不耐烦地说道。
　　 “原始图纸丢了！您不是说去总部请款要多准备材料，我拿去复印……让新来的博士小李去找晒图公司，结果赛尔图公司的实习生把图纸晒反了！”
　　 “重新晒一份不就行了，这点小事也大惊小怪！”杰彪不屑地说道。
　　 “关键是楼已经按反的图纸盖了！地基已经完成，地面工程已经盖了三层半了。”刘得海焦急地说道，额头上满是汗珠。“把你说的话烂在肚子里，我们谁也不是神仙！”
　　
　　 三
　　 四个月后，大楼竣工。
　　 杰彪特意换上一套意大利进口马裤呢子西装，满心期待地来到新楼。可到了现场，他却傻了眼：所谓的停车场，不过是一片空旷的场地，歪歪扭扭地画着几条停车线，毫无规划可言；进楼的通道狭窄得像条小巷，给人一种压抑之感；走进大楼，门厅狭小逼仄，楼梯方向完全不对，让人摸不着头脑；总经理办公室本该面朝南湖，如今却对着垃圾站，恶臭扑鼻；爬到楼顶，眼前的“帆船出海”彻底变成了“帆船归港”，整座大楼与设计图完全颠倒，与他心中的宏伟蓝图相差甚远。原来图纸与实物的反差这么大，说天翻地覆也不过分。
　　 “这……马上叫停剪彩仪式！省公司和北京总部的领导要来，这可怎么收场？把所有人叫到会议室！”杰彪脸色铁青，怒不可遏地吼道。
　　 “不能停呀！”蔡达第一次在大众面前说了一句硬话。
　　 会议室里，气氛压抑得让人窒息，仿佛空气都凝固了。
　　 法律顾问卜耀潋翻看合同，眉头越皱越紧，缓缓说道：“杰总，问题比想象的严重。基建科土地投标时，陪标人拿了安慰金；建筑商转标获利；而且宝山建筑中标后层层转包，鼎盛建设又分包给六家小公司。按合同，图纸错误的责任在……”
　　 办公室文书汇报会议纪要主要内容，顾问给出的意见有以下几点：向集团和省市公司报告实情；起诉建设方和监理单位，要求返工、爆破这座大楼或改变设计，把原楼地址改成停车场，把停车场最南端作为办公楼新址，公司大门改变方向，可能要把场库拆除，职工宿舍拆除一半；追究基建科有关人员渎职责任，初步计算直接损失8000万元，已经支出的8000万元可能进一步拉大，诉讼还要投入800万元。
　　 法律顾问卜耀潋这个名字有很多人调侃，卜耀潋和不要脸，别人喊他，他呀满脸堆笑，生活其实不要脸是最高艺术。但是，公司只有杰总有时和他开个玩笑，其他人都毕恭毕敬喊他卜总，这个卜总是桂市长的小舅子。
　　 杰彪彻底头大了几圈，心里暗想还有自己以及相关领导收受的灰色收入也有8000万元以上。都是钱惹的祸，竟然犯了如此严重的方向错误，他甚至觉得，就算建楼时死几个人，也不会像现在这样难以处理。
　　 “好了，现在不是追责的时候！省公司领导后天就来剪彩，这楼根本没法用！”杰彪拍桌怒吼，声音在会议室里回荡。
　　 法律顾问卜耀潋和财务总监蔡达二人的大脑都很发达，处理复杂问题的专家，但是，不到关键时候不发声，没有最后意见，只有启发性发言，起到抛砖引玉的作用。
　　 涂建设小声提议，“其实把大门改个方向，重新规划停车场……”
　　 “放屁！八千万就建了这么个‘反骨楼’？传出去我还怎么混？”杰彪愤怒地打断他的话。
　　 办公室刘主任凑近，低声说道：“杰总，要不爆破重建？反正有保险公司兜底……”
　　 原来，基建科科长将建设原件借给综合办用于请款，博士小李去熟悉的赛尔图晒图公司复印，为了挣那贰仟元回扣，选择了这家公司。新来的实习生操作失误，只做了一次镜面反转。施工方拿到的是反的图纸，即便施工过程中有人发现异样，也被要求按图施工，问题就这样一直被掩盖，直到大楼建成，才彻底暴露出来。
　　 杰彪冷静下来，心中迅速盘算着对策。他要求把相关情况详细记录在会议纪要中，准备找人顶责，对“立功”人员给予重奖，试图将这一烂摊子的责任转嫁出去。
　　 办公室文书宣读法律顾问提出一系列处理意见：向集团和省市公司报告实情，起诉建设方和监理单位；返工或爆破重建；改变设计，重新规划楼址和大门；追究基建科人员渎职责任。初步估算，直接损失8000万元，后续诉讼还需投入800万元。更要命的是，杰彪等人收受的灰色收入高达8000万元以上，这烂摊子棘手至极，一旦处理不当，必将面临严重的后果。
　　 “总部审计又不是傻子！去查清楚，必须有人顶责！”杰彪咬牙切齿地说道，眼神中透露出一丝狠厉。
　　 调查结果却让人绝望：晒图公司实习生早已离职，不知去向；鼎盛建设坚称按图施工，拒不承认有任何责任；监理公司拿出签收单，证明曾多次指出图纸问题却被基建科驳回，将责任推得一干二净；审计还发现超三千万工程款流向不明账户，资金去向成谜。
　　 杰彪把自己关在办公室，望着那座“反骨楼”，冷汗直冒。楼里不仅有八千万的国家损失，还有他藏在海外账户的巨额回扣。更糟糕的是，省纪委巡视组下周就要进驻，他感到前所未有的压力，仿佛一座无形的大山压在他的心头。
　　 夜幕下，此时的杰彪忧患意识大爆发，这座颠倒的大楼的玻璃幕墙泛着诡异的光，仿佛在诉说着背后的种种不堪，正悄然成为埋葬他仕途的“墓碑”，他一步步推向万劫不复的深渊。
　　 不能就这样完蛋，一辆大型商务车向大别山深处驶去。
　　 在大别山腹地小青山山顶的青光别墅，杰彪、柴达总监和法律顾问召开秘密会议。杰彪刚蒸完桑拿，悠闲地吸着古巴雪茄，试图缓解内心的焦虑；柴达摇着芭蕉扇，驱散着热气，眼神中透露出一丝不安；法律顾问身着粉红色国学服装，刚结束三千米深湖游泳，身旁还跟着每日收费3000元的省模特小嫚陪同，显得格外惬意。
　　 “今天的会议内容必须烂在肚子里，不准录音记录。首先，得找个替罪羊。这么大的事，撒谎没用，必须有人担责。把那个不听话的刺头张大癞子调去基层，给个闲职，让他闭嘴。再把图纸的锅扣在一个快死的精神病六二滚身上，要是能在省公司纪检委调查时病死，死无对证就再好不过。其次，搞定基建科的人。给副科长妈妈咪找个媳妇，他之前强奸报社女记者的事，花100万让女方改口，促成他们结婚，他肯定会感恩戴德。北京来的人，之前送过几万块，这次再送他20万欧洲游轮年票，让他继续帮我们说话。市长大人来的时候，多放烟花，专人打伞，别让他细看大楼。出席典礼的嘉宾，随手礼翻倍。最后，给李局长送100万，把办公楼前的棉花厂征地，改造成高档停车场，加上喷泉、假山，掩盖大楼的缺陷。哲学上说矛盾能转化，我们就把这坏事变好事，减少负面影响。还有，法律顾问您是诸葛在世，您投资的水泥船，28万报修费直接报销，给他换条新船。”杰彪有条不紊地说道，眼神中透露出一丝狡黠。
　　 小青山会议的计划一一落实：基建科副科长有了“归宿”，美女成了新娘；两个替罪羊，一个死了，一个疯了。杰彪不仅没受牵连，反而成了市里炙手可热的企业家，顺利升任省公司副总。不久后，集团公司组织部前来考察，次年春天，他更是进京担任集团正局级资产装备部部长。那座颠倒的“反骨楼”，似乎成了他仕途攀升的“垫脚石”，而背后的腐败与黑幕，却被暂时掩埋在黑暗之中，等待着被揭开的那一天……
　　 一句谎言需要几百句谎言来圆谎，同一个贪腐需要几百个腐败来掩藏。市里标志建筑“大帆船”到底是出海还是归山，自有公论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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