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江山·见证】【晓荷】回望那张模糊的面影(散文)
每想到曾祖母,我心底就会泛起遗憾和失落。曾祖母在我记忆里,总是以一种既清晰又模糊的状态存在。
她老年后的一些往事,我至今记忆犹新。
我记得她常在一处宅院的梧桐树下和邻居老姊妹儿们聊天,记得她在每个周六中午等我去送书包,记得她在一个下午被饿哭,记得她在我做噩梦的早上坐在奶奶炕头上替我招魂,记得她在屋子东山墙老榆树下,拄着拐棍跳老鸹(方言,蹦蹦跳跳)……所有事都恍若昨天才刚刚发生,又仿佛一切都在进行中。
我记得那些场景,记得那些事,却唯独记不起她的模样。我记得她头上常戴着一个黑色发箍,上身穿着青灰色大襟褂子,下身穿着青黑色肥裤,用布带束着裤脚,脚上穿着特制的尖头小鞋,拄着一根磨到发亮的弯头拐棍。
我记得曾祖母近九十岁高龄时,依旧干净利索,走路很快不像其他同龄人那样步履蹒跚。我记得曾祖母做完白内障手术后,依旧站在屋后又跳又唱。想到这里,她仿佛就站在我对面,瘦瘦的,矮矮的,很和善的一位老太太。我试图靠近看清她的脸,越是走近越不清晰,在发箍和上领之间始终如一团云雾,遮蔽了曾经熟悉的面影。
为此,我找过爷爷家老相框里所有照片,找过二爷爷家,找过三爷爷家,问过父亲,问过堂叔们,还是一无所获。母亲和族亲都说,二爷爷最像曾祖母。我尝试着把二爷爷的面容与我记忆里模糊的面影嵌合在一起,即便如此,依旧未果。
或许这个遗憾会伴随我终生。
我气自己当时去送书包时为什么来去如风,为什么没好好地观察曾祖母的脸,把她镌刻在记忆深处。我气自己为什么没保存下曾祖母的遗像,或许那是她一生留下的唯一影像。就这样,一位活了近一个世纪的女性,一位养育过五个孩子的母亲,一位把曾孙看到六七岁的农村老妪,一位村里人最信的过的接生婆,一位心地善良替人消灾的神婆。她在这个世界走过了九十二个春夏,却没留下一件证明她来过的物件。
三十多年后的今天,她连一张清晰的脸都没能留给重孙。时光就是这么无情。
每当这个时候,我都会特别羡慕奶奶。在奶奶生前我给她拍过照片,录过视频,至今都保存在电脑文件夹里。上次和女儿翻看电脑,无意间看到带有奶奶的视频。女儿问这是谁?我解释道:“你老奶奶呀!你都忘了吗?她来镇上赶集时偶尔会在咱家吃饭。你用手抓着吃,一边吃一边掉,她就在桌上捡着吃,嘴里还嘟囔着‘俺这小憨妮儿,人吃桌子饱,俺不嫌妮儿。’说着把桌子上的面条和饼丝捡起来吃。我在一旁看不下去,还打过你的手,你老奶奶还护着你呢。”
女儿回应一声“噢”。
我不知道她是否真的想起这件事?但有一点,不管到什么时候,多少年过去,只要视频在,她都有机会重新记起曾祖母,记起曾祖母清晰的面容。突然间,我又羡慕起自己的女儿。
曾祖母有三个重孙,二爷爷家亮哥和二弟从小在他父亲的姥姥村里长大,对曾祖母没有多大印象。小叔家彬弟小我六七岁,曾祖母去世时他还不小。这样算下来,就属我这个重孙和曾祖母交集最多。我和曾祖母之间总有一种说不清的情感。哪怕她的面影是模糊的,但我依旧能感知到她对我的爱。母亲去地里做工时,她会主动承担看护我的任务,八十多岁高龄的她不敢抱我,就把我放在草帘子上,在她家胡同里,从东荫拉到西荫,给我喂水,扇扇子,打蚊子。我家最早经营面条作坊时,曾祖母曾在我家看过我一段时间。后来得病后,为了不麻烦孙媳妇,就借故离去,由三位爷爷轮流送饭赡养。
曾祖父大概在八四年左右去世。他生前人送外号“憋棍”,乡邻街坊都叫他“棍儿哥”。每当有人提起曾祖父,大多数族亲都会说:“他是真憋,还有些懒,干活不多,脾气不小。”当父亲谈起曾祖父时,会意味深长地说:“俺奶奶跟着俺爷爷光没沾到,罪是没少受,可干活了。里里外外都是她一个人照应着。人勤劳,心还善,村里不管谁家有事叫到她都快当的很。”母亲也会补充到:“咱奶奶这人是真好,性格开朗,一辈子爱唱爱跳的,跟个老小孩儿似的。”
九十年代末,村里一位在五十年代初因生活所迫背井离乡移居香港的老人还乡时,曾专门找过曾祖母,说要报答她当年的善举。这位老人小时候的老院与我曾祖母一墙之隔,由于家境贫困,吃不上饭是时有的事。后来她母亲去世了,日子过得更是雪上加霜。曾祖母便主动帮其缝缝补补,帮着处理一些孩子做不了的事。家里蒸了菜团子,会在墙头上递过几个,让孩子们充饥。菜团子虽然不是好东西,但在那个缺吃少穿的年代,是能救命的。如今老人衣锦还乡,来还当年恩情。当得知曾祖母早已去世几年后,不禁潸然泪下说道:“棍嫂子可是个好人啊,棍哥懒巴巴的,棍嫂子也没抱怨过啥,当年没少帮我家忙,唉……”说完,拿出一些钱财给了爷爷和二爷爷,以还当年曾祖母施舍之恩。
在后来与老一辈村民聊天中,当说到曾祖母,她们都是一致好评:“棍嫂子可是个快当人,谁家有事儿求到她从不拒绝。”“那可不,咱村里得有一多半人是她接生的吧!”曾祖母虽已去世三十多年,如今在村民嘴里依旧好评如潮,想来也是她积德行善攒下的福分。很多去世三十多年的人,恐怕早被淹灭在了历史烟尘里。
关于曾祖母接生这一块。想当年要不是看曾祖母年龄太大了,我可能也会由她接生。曾祖母接生的本事是从其母亲那里学来的,后来又参加了公社组织专业学习培训,技艺精进。曾祖母接生是不要钱的,主家办完喜宴后,会拿二斤红糖来感谢,同时也会请曾祖母去喝喜酒。神婆的本事不知她师从何处,村里小孩儿受到惊吓,都会来她这里摸一摸,回去睡一觉就好了。
在曾祖母的晚年,我对三位爷爷有些恨意。一开始他们是轮流接过去赡养,后来不知出于什么原因,曾祖母自己住到了老院对门的一处荒院里。院里的土墙和大门都已坍塌,西屋也已坍塌,三间北屋只剩一间稍微好些。曾祖母就住在这间屋里。进门北墙处,是一座东西向土炕,炕头是有一排青砖垒制的,炕头上挂着一个竹篮,里面有时会放着一两块饼干和三爷爷家燕姑的口风琴。在后来的日子,我常看到曾祖母坐在炕边发呆,或躺在炕上唉声叹气。我忘记是听谁说了,曾祖母经常挨饿。所以每次去她那里,我会问一句:“老奶奶,你吃饭了吗?”大多时候,曾祖母会点点头,顺便拿拐棍指一下头顶上的篮子。我理解她的意思,她这是告诉我里面有好吃的,我爬上炕头,小心翼翼地摘下篮子,里面会有半包或几块饼干,我只拿一两块,就把篮子挂上去。如果曾祖母说没吃,我会立马跑回家拿上一两个馍来。
有一次下午,我和小妹来看曾祖母,发现她倚在炕头上抽泣。我问她吃饭没有,她说没。我立马跑回家告诉母亲:“娘,俺老奶奶被饿哭了,你快去给她送饭。”娘一脸不可置信:“你老奶奶是不是老糊涂了?这都几点了?你爷爷们不送饭吗?”我们又回去问了一遍。母亲赶忙煮了挂面,荷包了鸡蛋,送了过去。曾祖母一边吃着面,一边落泪,一边不好意思地嘀咕:“唉,人老了,不中用了,青家,这按说不该麻烦你……”
从那天起,父亲每次出门都会带回几个包子来。让我们给曾祖母送去,母亲嘱咐我们:“在路上不能吃。”送到后,曾祖母还是会给我和小妹一人一个,我们三个坐在荒废的院子里,破旧的屋门口,你一口我一口地吃包子。写到这里,曾祖母的面影再慢慢清晰起来,待我仔细看,又模糊了……
在一个周五的晚上,曾祖母搬回了老院。
她躺在迎门口的一张床上,屋里光线很暗。爷爷奶奶们,父亲母亲都围在床边。他们小声说着什么?期间母亲给曾祖母喂了水。曾祖母睁睁眼虚弱地问母亲:“青家,地里棉花修理完了吗?”在得到母亲说修理完的答复后,她没再言语。我问母亲怎么了?母亲没有说话,所有人都没有回答我。
曾祖母瘦小的身子蜷缩在暗影里越来越小,黑夜在慢慢地把她吞进去。那天晚上,村里来了说书人,就在曾祖母屋后。说书声时而高昂,时而低落,时而平缓,时而婉转。书里的故事爬上后墙小窗,爬进屋里。书鼓声有节奏地冲撞在我心头,鸳鸯板清脆悦耳回旋在耳蜗里。
曾祖母很安静,她在听世间最好的一回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