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晓荷·过往】刀疤(小说)
许昌市第一机床厂的人都知道陈建刚身上有疤,至少两道,不过谁都没见过啥样,连他自己都看不全面。他的疤不在胳膊大腿后背,而是在屁股蛋上。造成这个永久性伤害的,正是他柔弱的妻子赵美莲,这也是他多年来看见老婆就心发怵的原因。六月赏莲,别人是心旷神怡,他咋看那花瓣的轮廓都像菜刀凸起的钢刃,锋芒凌厉。
九三的秋天,陈建刚和赵美莲已经磨合两三年了,女儿都一岁半了,家里大小事依旧是男人说了算,女人没有发言权,他说了算也就罢了,还爱发脾气,动辄把老婆打得鼻青脸肿。两人在同一个单位上班,久而久之,同事们也见怪不怪了。
确切地说是陈建刚的思想认识比社会进度慢了一个节拍,完全没有意识到改革开放,女排世界夺冠,导弹核潜艇,中美建交等等跟他家有什么关系,单知道被人说妻管严就是赤裸裸的讽刺和嘲笑。他和老婆都是占地工,赵美莲因为嫁给了他才吃上的商品粮,参加的工作,所以她必须臣服于他,给他面子,让他拥有男人该有的气魄和地位,他在厂里好歹是个小组长。
某天,陈建刚又把老婆打了,美莲眼角的淤青三五天都不会消失。婆家就在附近的村子,婆母娘经常来帮忙带孩子,顺便带来点儿自己种的青菜。这天她并没有对儿子的行为进行批评和指责,大抵觉得骂几句也不顶啥用,什么话都没说就回去了。娘家妈的娇闺女只有这一个,啥时候受过这等委屈,赵美莲哭啊,哭得日月无光天昏地暗,我的命咋恁苦啊,等啊,盼啊,想着上了班日子就好过了,这还不胜锄地那滋味儿啊。
建刚当着工友的面把老婆打了,虚荣心得以满足,内心比较舒坦,喝了点儿酒,还不小心喝多了。当夜,趴在床边儿吐酒,骂骂咧咧喊美莲来清理,“就是头猪,说一项干一项,就不知给我弄点儿温水喝。”
“给你弄点儿温水?”难不成我还得未卜先知,提前给你备点儿凉的。奶奶的,总是对不住你,老娘何不给你点儿颜色看看。赵美莲去厨房操起菜刀,回到卧室照着男人的屁股就砍了下去。一声凄厉的尖叫,人跳了起来,头也不晕了,眼也不模糊了,捂着屁股赤脚逃出门外。
老式楼房,就是那种筒子楼,同一楼层有好几户人家,公用走廊设计在室外或室内,隔不远挂个灯泡,昏黄,不是很明亮。有个老太太去隔壁串门,正在门口和邻居道别,老眼昏花了,习惯性盯着脚下。一道人影闪过去,一滴血刚好甩在脚面上,顿时怒发冲冠,那是谁家媳妇,来例假了也不垫点儿纸,跑啥哩跑,弄得哪儿都是。看看,都流到脚后跟了。谁喊救命?快去看看。建刚是受了惊吓,并不糊涂,这三更半夜的,再往下跑就不一定碰到人了。痛苦地歪在楼梯拐角处大喘气,哀叫声在走廊里回荡,快来人呐,救命。
闻讯赶来的邻居们七手八脚把搭在楼梯的人抬下去,有人跑到厂门口保卫科打急救电话,有人推上自行车去通知建刚爹妈,有人过来安抚狂躁不安、惊魂未定的赵美莲。
急救电话可以打,报警电话不可以,得让他家人决定。老婆打老公虽不多见,但也没见哪儿有规定不能打,打到啥程度算违法。派出所那地方进去容易,想出来就难了,说不清洗不净恐怕就出不来了。建刚爹自然也明白这个道理,安排老二老三速去医院,自己特意来厂保卫科散了一圈烟,感谢大家及时救助,天上下雨地上流,小两口打架不记仇,谁家没个纠纷啊。这是他们的家事,别谁就不要参与了,他得赶紧去医院了解下情况。
这一夜,老陈眼都没眨一下。担忧,焦虑,恐惧,苦熬到医生出来告诉他无大碍,悬着的心放下了一半儿,结合他大半夜的深思熟虑,得出的结论是,算了,扯平了,这地方的疤痕别人又看不见。这种事说大就大,说小就小,闹大了,对谁来说都不好。
趴在床上的陈建刚骂了赵美莲祖宗十八代都不解恨,扬言他要离婚,送她去蹲班房。这种女人不能要,太狠毒,堪比蛇蝎。“我是打了她不假,她是趁我没防备,过后动的刀子,不算正当防卫,是故意伤害,谋杀亲夫,真是胆大包天。”
老陈力图说服儿子,“你打她就不是故意的?明明知道她打不过你,三番五次地动手打人。是你有错在先,她的伤还挂在脸上,全厂人都知道。吃了一次亏,就往死里整,别人会咋看你?该服软时就得服软,我看,还是算了吧。”
“就这么算啦?我饶不了她。大啊,我的亲爹哩,要不是我跑得快,你差点儿就看不到我了。”有劫后余生的后怕,也有面对突然事件的迷茫和困惑,建刚忍不住掉下眼泪,“你去报警,让事实说话,咱不袒护她,也不陷害她,人家该咋处置咋处置。”
“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孩儿啊,报了警就没法收场了。你臭名远扬,离了婚,谁还会嫁给你?别说是你,这样的家风,老二老三还找不找媳妇啦?你,还是别蹦跶啦。”
“我不。我也就在你眼里不主贵,这模样找个媳妇还是啥难事?我再婚了,没准儿还能给你生个孙子。”
老陈无处发泄的怒火终于爆发了,顿足开骂,“你可拉倒吧,上辈子坏良心了生你个王八蛋,没用的东西,当爹的人了成天净惹事,你可别长大,别长一点儿成色。别人家一个闺女能过,咱家一个闺女也照样过日子,别扯那没用的。也不撒泡尿照照那个熊样儿,还想换媳妇,老子一分钱都不会给你出。成天跟驴踢了踢样儿,倔种,犟驴。要不是看你有伤,看我今天不抽死你。都怪赵美莲心慈手软,咋没砍死你。翻过来砍,照心窝子戳,看你个瘪犊子有几条命!”
第二天上班后,全厂的人都饶有兴趣地谈论昨夜血案。这消息比谁被媳妇挠了脸更劲爆,更刺激,更让人欲罢不能。是十字花刀,还是两道杠?夹角大约多少度?一刀下去砍的两道,还是砍了两刀?咋会砍到屁股,翻过来砍的?在一个屁股蛋儿上,还是分布在两个屁股蛋儿上?左边儿,还是右边儿?当时穿的是裤头,还是秋裤?有没有伤到神经?会不会有后遗症?这肯定没法儿坐轮椅,趴着睡觉还中,咋吃饭?
只言片语根本满足不了大家的好奇心,有人火急火燎地去医院询问钱够不够用;有人下夜班顺便去看看情况,碍不碍事;有人借口汇报工作前去探望;几个要好的凑了份儿礼物表示慰问,事实上,更多的人抑制不住内心的窃喜,小样儿,被收拾了吧,笑别人妻管严,笑不出来了吧。
俗话说得好,宁拆十座庙,不拆一桩婚,无论是谁都有大事化小,小事化了的意图。“太意外了,想不到的事儿。你又动手了吧?”
“没有。”建刚实话实说。
“你喝多了,肯定不记得细节了。多好个美莲啊,要个儿有个儿,要样儿有样儿,温声细语,眉眼含笑,人如其名,怎么看都赏心悦目。那么温柔的人,竟敢动刀,看你把人逼成啥样儿了。”
“兔子急了还咬人呢。这也是她一时冲动,情急之下。说到底还是手下留情了,控制了力度,所幸没伤到骨头。我看,都怪你把刀磨得太锋利。”
“那刀。”建刚张了张嘴,算了,说出来还是个丢人,改口道,“才磨过。”其实,那菜刀才磨过不假,但被他磨退火了,切青菜萝卜削红薯皮尚可,碰到硬物不是卷刃就是崩口。八月十五剁肉吃饺子,他嫌不利,拿厂里砂轮机上磨了。干机械这行的都懂,菜刀钝了磨刀石上咋磨都行,上砂轮机去磨,十有八九你就磨成废铁了。砂轮机速度快,起热快,冷却温度不可控,内应力消失,刚性减退,刀刃一片儿一片儿还原回铁质。他是瞎逞能,压根就不具备砂轮机上磨刀那种道行。这恐怕就是赵美莲两次挥刀都没有把他砍废致残的重要原因。娘哩,脊背嗖嗖凉,这娘们差点儿要了我的命啊。没想到,老爹那破鞋底子经常招呼的地方,今天真的开了花。
“这娘们太狠了,不能要啊。”
“冲动是魔鬼,这就是冲动造成的惨重后果。兄弟,你可不能再冲动了,冷静,别犯傻,是个男人你就忍了。不就是缝了几针,皮外伤,难道比剖腹产还疼?”
陈建刚的伤势到底怎样,没人说得清。只是他的年休假休完之后,他爹又来给他续了半个月,说是家里犁地耩麦,太忙了。
陈建刚再来上班,好像换了一个人,灰头土脸的,完全没了昔日的威风和锐气。小组长的职位也被他人顶替了,回钳工班打眼攻丝锉毛刺。某次,车间里跟他不对付的几个人在他路过时评论恒安,探讨恒安的前景和未来,他停下了脚步。等他听明白了,走也不是,留也不是,尬得只恨上天无路遁地无门。这个说,“天天广告,想不知道那东东干啥用都难啊。”
那个说,“同样是企业,人家生意火爆那是有原因的,深得人心。要知道,这天下女人占了一半,还是很重要的一半。没有女人那家都不算家啊!”
“那玩意越来越科学,品种多样化,薄厚都有,自动粘贴,还带俩翅膀,掉不了,跑不了。安尔乐的保护,体贴又周到。”
“底儿上是一层塑料薄膜,压根渗不透。大姨妈能流到脚后跟,乖乖哩,那得是多厉害啊!”
这就是时代,这就是形势。有单位的人自带归属感,自觉地遵守各种规章制度和公共良俗,近些年受影视等文化传媒的影响,某些一直被隐匿被掩饰被保守的东西被人肆无忌惮地高谈阔论,女人私处用品被大商场小商店堂而皇之地摆上货架,计生宣传更是让女性提升到了前所未有的高度,男孩女孩都一样,只生一个好。几千年来男女都不一样,如今让你说一样,你说不?这就是下场,不怕你不长记性。保护妇女儿童的呼声在赵美莲那边儿,真要对簿公堂,陈建刚,你有几分胜算?女人早已不是你买的一头驴子,任你打任你骑。
赵美莲形象生动地给广大男同胞上了一课,敲了一记响钟。女人不是好欺负的,尤其是枕边人,欺负女人,没准儿哪天你就玩完了。
潜意识里明明是放赵美莲了一马,见了老婆却总是惴惴不安,处处陪着小心。心字头上一把刀,陈建刚总算是切身体会了啥叫忍。女工发福利时,有人瞎起哄,咋没有陈建刚的?回回把人家忘了,这领导咋当的,特别问题要特别对待,是不是?新创俏皮话也粉墨登场,陈建刚的大姨妈,多得要命。既然选择了忍让,那就继续,隐隐作疼的屁股时刻提醒他,忍住,别发火。忍着忍着,同事们再怎么故意调侃他也不觉得磕碜。忍着忍着,怕老婆成了习惯,美莲本身并非嚣张跋扈蛮不讲理之人,夫妻关系越发琴瑟和谐。忍着忍着,建刚就当上了老丈人,又很快升级到姥爷。
一个秋高气爽的日子,陈建刚回家探望父母。父亲老了,哪儿也去不了,正在门口侍弄他种的几株小白菜。这些菜种下来比买的都贵,可是他喜欢,种了一辈子地,还是闲不着。见儿子回来,连忙起身,“走,回屋里,坐沙发上。美莲呢?”
“看闺女去了,现在要三胎都给奖励了,犹豫再三,还是决定抓紧时间再要一个。娃们有个兄弟姐妹照应着多好啊。”建刚把带的东西拿出来,“这是美莲给你俩买的秋衣秋裤,纯棉的,穿着舒服。天要凉了,准备好。”
说到秋裤,老陈仿佛又看到了儿子那条被砍被剪,烂成碎布片的秋裤,污秽凝结,满是血渍,在那个寒气逼人的夜晚,被护士拎出来,不管穿了,扔了吧。“儿啊,那时候咱家穷,你兄弟多,折腾不起啊。”
一直怀恨在心的母亲心领神会,义愤填膺,“也就是她赵美莲,换做别谁,看我不撕撕她。不打得她皮开肉绽都难解我心头之恨。”
建刚笑了,“换做别谁?他也不敢啊,他也没有那种机会啊,他只能是赵美莲。她可是你俩精挑细选的,恁热的天去卖菜,满头大汗都不舍得吃个冰糕,去,去给美莲做件儿涤丝布衫儿。夫妻都是前世的冤家,幸亏是咱家穷,要不,那不得半辈子瞎折腾喽。”
老陈瞅瞅儿子,“你放下了?”
“早放下了,要不活得多累啊。”
“刮风下雨天,那个地方疼不疼?”
“不疼。又没有伤到骨头。趁赵美莲不在,骂她,骂死她。那是你的地盘,她侵权!”
父母被逗笑了,建刚也笑了,笑得很幸福。原来,那道疤无论藏得多久多隐蔽,都被父母一直疼在心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