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董桃花到南山底村报到那天正好是数九寒天里“八九”的最后一天。常言道“七九河开、八九燕来”，当村妇女主任把董桃花领进她隔壁五保户李大娘遗留的小院时，两只燕子像欢迎新主人似的在屋檐下的电线上，叽叽喳喳欢叫个不停。
　　 听老辈人讲，燕子是个极有灵性的动物，从不在无人家和恶人家的房屋筑巢。妇女主任清楚地记得，自从李大娘走后，燕子就再没光顾过李大娘家。
　　
　　 二
　　 根据国家“乡村振兴”战略实施意见中“坚持党管农村”的基本原则，县委要求，每个局机关及以上单位，必须抽调一名副科级党员干部脱产到村挂职，任驻村“第一书记”
　　 为尽快落实到村挂职“第一书记”，局领导班子已开会研究了两天。今天是组织部要求报送人选的最后一天，早晨一上班，局长就急忙召集班子成员+各科室负责人的扩大会，无论如何也要把“第一书记”人选确定下来。
　　 全局够得上副科级、年龄在45岁以下的年轻干部共有6人。这6人中有的是局班子成员，有的是各科室负责人。局长让6人把各自履历写下来，他想优中选优，挑选一个最佳人选去挂职，好实实在在为“乡村振兴”做些贡献。哪知报上来的情况，多是些不能到任的理由。
　　 局长是个老好人，从不勉强任何人干违背自己意愿的事，可这次却遇到无法逾越的难题，他不住拿眼扫着众人，有些一筹莫展。
　　 有那么一刻，他甚至想到以“抓阄”来确定人选，可真要选出个从没到过农村，连麦苗韭菜都分不清的人去挂职，还不被笑掉大牙。
　　 “要不我去吧，局长。”婚姻登记处主任董桃花怯怯地站起来试探性的看着局长说。“我从小在农村长大，对村里的情况还是了解的，我将尽全力完成上级交给咱们的任务。”
　　 她不忍再这样冷场下去，要自告奋勇挑起这副重担。
　　 大家如释重负的都把头抬了起来，望着董桃花。
　　 局长的表情有些吃惊，他真没想到，6个够标准的人当中，唯一的一位女同志却要当“毛遂”。
　　 “你可想清楚啊，这不是下乡和乡亲们拉家常、过家家，这是要实实在在为乡村的急、难、愁、盼出主意、想办法、解难题、做贡献！”
　　 局长说这话时眼睛一直盯着副局长王剡，他曾私下里和王剡谈了两次，想让从农村上来的王剡挑起这份重担，可王剡都以自己父母身体欠佳需要他照顾为由给搪塞了。
　　 “可这工作总得有人干吧，大家都不表态，也终不是个办法。我想好了，只要和群众打成一片，虚心向群众请教学习，就一定能找到为群众解难题、促经济的门道来。”
　　 一场牵动全局神经的“第一书记”人选问题，最终在出乎所有人意料的情况下，被确定了下来。
　　
　　 三
　　 南山底村共有3个生产小队，人口约2500人，村领导班子由7名村委组成。董桃花报到那天，村长和书记召集了所有村委，为她举行了个简单的欢迎仪式。
　　 在欢迎仪式上，董桃花进行了简短的自我介绍，她说：“从今天起，我就是村中的一员了，我不是什么第一书记，我就是来向大伙学习的，就是想和大伙一起带着全村父老乡亲把日子过好、过红火，这是我的期望，更是我的使命！县委、政府把我派到这里来，意义重大，任务艰巨，他一头连着党和政府的关怀，一头连着全村父老乡亲的期盼，我就是这中间的桥梁和纽带。希望村委全体同仁，在今后的工作中要心往一处想，劲往一处使，只有这样，咱们南山底村的明天才会更好……”
　　 村长和书记见来了位身材瘦小的女同志，警惕和悬着的心也放下了，都先后表了态，愿意服从她的领导，支持她的工作。说她毕竟是上级派来的干部，是钦差大臣，是代表县委、政府来村领导他们工作的。
　　 接下来的几天，董桃花在妇女主任的陪同下一直在村里走访摸排，她想把村里的现状和广大群众的所思所想，捋顺弄清。
　　 一天，在走到前任老村长家时，老村长的一席话让她醍醐灌顶。
　　 “你到村挂职‘第一书记’不是件容易的事。你来之前，他们都拟下了对策，让你看到的都是光鲜亮丽的一面，不让你看到的你永远也无法知晓。三年的时间要想给村里带来翻天覆地的大变化是不现实的，农村的事就是这样，几百年来都改变不了的习俗，凭你一个女孩子家三两年就能改变了？所以，你也不要再每家每户客串了，他们给你提的意见建议，都是站在自己的立场、自己的利益上考虑的，多是些鸡毛蒜皮的小事，这些小事该做不该做？该做，可这对你挂职第一书记，搞‘乡村振兴’有些隔靴挠痒，难入正题。要想完成你的任务，实实在在拿出些让群众记住你的政绩，必须干一些能造福全体村民的大事，使全村人人都得到益处，否则，你就是天天跑断腿，把心掏给他们，一样有人会吹毛求疵，挑肥拣瘦，最终落得个厚此薄彼、无功而返的下场。”
　　 老村长的一席话，让董桃花陷入了沉思。
　　 实话说，她上任之初，还是作了些功课的，也请教过不少有这方面经验的老同志，但他们给她的多是要和村委领导搞好关系，不要插手村委的决策事务，当个花瓶，混满三年，平平安安交差了事。
　　 老村长像是看出了董桃花的难言之隐，忙又说：“姑娘也不要把我的话当真，我也就是那么一说。大伯是看你自到村后，一天到晚不停歇地到处走访客串，怕你眼窝浅，盲目许诺他们什么，最终因种种原因，无法兑现许诺，落得个失信于人、受人以柄的下场，到时想全身而退都难。”
　　 “大伯，我不是那个意思，我既然敢接这个‘第一书记’，我是有思想准备的，我不怕困难，不怕吃苦，更不怕得罪人，只要能为乡亲办点实事、好事，我心甘情愿，只是一时半会想不起村里有哪些能造福乡亲的大事。”
　　 “话到这个份上了，我就直说了吧，这件事你如果能办成了，你在村里将名垂青史，大伯将带领社员到县政府为你送‘万民伞’。”
　　 老村长像是被董桃花义无反顾、勇往直前的精神给感动了，拍着胸脯从椅子上站起，一副要立马兑现诺言的架势。
　　 “大伯，您就说吧，是一件什么事？”
　　 老村长环顾一下四周，见只有街门道下八十余岁的老母亲在拿着一个干瘪的丝瓜往外扣着丝瓜子儿，就压低声音说：“村南边的山脚下有一片围墙圈着的空地你看见了吧？那是咱们临村一个房地产老板给圈的，约有千亩来地。他原先是想在那里盖二百栋高档小别墅，可自从圈地到如今已经快十年了，始终没有要开工的意思。有的说他和银行的行长弄僵了关系，银行不再支持他了，有的说他在城里铺摆的摊子过大，好几个楼盘都还没销售出去。”
　　 “那一千亩地原先是耕地吗？”董桃花有些惊讶。
　　 “怎么说呢，是介于耕地和荒山之间的那种沙石土质。有一年，有个住村专家说是什么半丹霞地貌，自古以来只生长些枯树杂草，从没在上面种过庄稼。”
　　 “他当初圈占时和村里有合约吗？给村里有什么报酬？”
　　 “有合约，每亩地按一万元计算，共计支付给村一千万元。”
　　 “这一千万在村里可不是个小数目，可我听村委会计说，账面上还是负数，没钱啊？”
　　 “据村委公布的账目上显示，一千万盖了一所小学，盖了一座大戏台和两层村委办公小楼，就花光了，还欠了施工队三万多元的外债，到现在怕都没还清。”
　　 “他和村里有合约又支付了土地使用费，我们还能干啥？”
　　 “我查过资料，根据国家《闲置土地处置办法》，对未动工开发满两年的土地，由市、县国土资源主管部门报经县以上人民政府批准后，可下达《收回国有建设用地使用权决定书》，无偿收回国有建设用地使用权。他这样闲置着不管不问，已经违反了国家政策，村里是有权收回的。”
　　 “这件事这么长时间，就始终没人过问吗？”
　　 “上一任住村干部也曾着手办过此事，并信誓旦旦地一定要为村讨回这片土地，结果折腾了半天，遇到了层层阻力，最终，也不了了之了。”
　　 “他违规在前，为啥不能收回？还有层层阻力？”
　　 “你懂的，当初如果他打不通层层关系，他也批不下来这块地。你收到了人家的好处，自然就得替人家说话了。”
　　 “在和房地产老板追要时，他没提什么要求吗？”
　　 “他说要收回圈地也行，必须把他支付的一千万退还给他，否则免谈。”
　　 “村委现任领导们持什么态度？”
　　 “据上一任驻村干部说，他们都很消极，谁都不表态，个别领导还说风凉话，‘既然人家出了钱，地就应该是人家的，至于人家要干什么，那是人家的事，不能嫁出的姑娘再要回来吧，祖辈没这个规矩’，你听听这话，这明显是立场问题。”
　　 “这真是个很棘手的问题，等我督促完春耕这段紧迫的事情后，我找房地产老板谈谈，探探他的口风，再回来作村委们的工作，我想只要大家齐心协力，就一定能找到解决的办法。”
　　 老村长看着董桃花一副很认真的样子，有些疑虑地说：“这事也不能操之过急，你先不要和村委的干部提这件事，最好先找房地产老板探探口风，他同意了，一切都迎刃而解了。”
　　 等董桃花忙完了督促春耕及农田灌溉的紧要事务后，时节已过“立夏”。
　　
　　 四
　　 这天，她骑着她的踏板电车来到临村找房地产老板，一路上满地皆是树木的残叶断枝，原来昨夜下了一场暴风雨，部分树木被大风刮断吹倒。在她不得不停下搬动树木清理路障时，一声“叽叽”无力的幼鸟叫声，吸引了她的注意。近前看时，见一枝折断倒地的树枝上，一个斑鸠的鸟窝散乱在地，两只已长出灰绒绒短毛的小斑鸠掉落在鸟窝旁，其中一只身体已经僵硬，另一只正缩着脖在瑟瑟发抖。她忙把它拿在手心，张嘴含住它的喙，小斑鸠立马开始吸吮她的口液来，不多时，像是恢复了体力，“叽叽叽”地摩挲着翅膀，吱叫起来。
　　 董桃花把小斑鸠连同鸟窝一起放进电车的前车筐里，把另一只无生命体征的小斑鸠，埋在路边的田垄里，就往房地产老板家赶。
　　 临近村庄，就见一栋鹤立鸡群的红色三层小楼，在阳光下甚是耀眼，她知道这就是老村长给她描述的房地产老板唐城的家。
　　 给她开门的是一个五十多岁的中年妇女，她亮明了身份，中年妇女忙把她让到院中一个葡萄架下的石桌石凳上，说自己是家中的保姆，主人和太太到城里给小少爷扎针去了，应该就快回来了，让她稍等片刻。
　　 说话间，就听见大门外有汽车的鸣笛声。
　　 车刚停到院子里，就见一个六七岁的男孩“咣”的一声推开了宝马七系的车门，奔到了董桃花电车前，欲揭起车筐，拿车筐里的小斑鸠，嘴里还不住地叫喊着“鸟、鸟、小鸟……”
　　 这个举动着实让全家人不知所措，都不理解他是怎么隔着车筐，就能看见筐中藏着的小鸟。
　　 原来，小家伙叫唐一铭，自生下来就不善言语，无论干什么总是落后于同龄人。这种落后不仅表现在普通的学习上，在与人打交道上也无法和孩子们玩到一起，对家长和老师的话也多是听之任之，不做任何表情。有时只会在纸上画些人们看不懂的像鸟又不是鸟的画，你如果要一味向他求证是非，他就会向你尖叫，向你扔东西。直到小学一年级期末，学校不得不向他们夫妇表达了让孩子退学的意思，说，他在学校不但什么也学不好，连同桌同学也会受影响。
　　 这件事之后，对他们夫妻打击很大，他们原先只是忙着房地产的生意，把孩子全权委托给保姆刘嫂照看了事，从没认真关心过孩子的成长。只把孩子这些不正常，当做一种娇惯的任性，如今冷静下来观察，才发现孩子的言语举止的确和正常的孩子有些区别，不单单是跟不上正常孩子的节拍，就是与人交流，也惜语如金，一天也说不上两句话，而且多是自言自语，总时不时眼望天空，心事重重。
　　 认识到问题的严重性后，他们几乎跑遍了全国多家儿童医院，最后得出的结论为“智力发育迟缓或认知障碍”，也就是人常说的“自闭症”，归类为“星星的孩子”。
　　 如今一个小小的斑鸠，就让他兴奋成这样，而且还一连说出四个字，且眼神里有些聚焦的光芒，这是他们近几年里从没见到的现象。
　　 做过儿童福利院院长、正在和残联及慈善人士一起筹办的“智障儿童启慧康复中心”的董桃花，把这一切都看在了眼里，忙近前打开了车筐的卡勾，拿出小斑鸠放在手心，蹲下身来让唐一铭欣赏。
　　 小一铭用小手指点着小斑鸠又跳又叫欢呼：“妈妈，鸟，小鸟……”
　　 这声妈妈，明显是看着桃花叫的，桃花也忙用另一只手抚摸着小一铭的头说：“儿子好乖，小鸟像是饿了，咱们来喂小鸟吧。”
　　 “好啊，喂小鸟了，喂小鸟了。”
　　 桃花忙趁热打铁，示意保姆刘嫂取些小米来。
　　 全家人那见过这等景象，都看傻了眼，还是房地产老板反应快些，忙催促刘嫂到厨房取小米。
　　 桃花把小米含在嘴里，把鸟喙也塞进自己的嘴里，小斑鸠立马开始兴奋起来，小脑袋一耸一耸，在啄她嘴里的小米。
　　 稍顷，桃花便从嘴里拿开小斑鸠，让小一铭学着她的样子，把小米含在嘴里，把小斑鸠的喙也塞进自己的嘴里，小斑鸠估计是真的饿坏了，刚才在桃花的嘴里没来得及吃到尽兴，这下又一次得到吃食，兴奋得差点把小脑袋都钻进小一铭的嘴里，弄得小一铭哭笑不得，一个劲的用鼻音哼着“痒……痒……痒……”，逗得大家都流下了眼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