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江山·见证】【宁静】外公的主角人生(散文)
村头老梨树下的青石板,留着我和外公的秘密。
十岁那年,我用铁钉在树干上歪歪扭扭地刻下“149cm”,这是我当时的身高。如今那道划痕早已模糊不清了,而外公额头上新添的皱纹,却悄悄地记录着每一天。四月的风悄悄地掠过枝头,雪白的梨花扑簌簌落在锈迹斑斑的二八自行车上,车的后座上绑着一箱我喜欢吃的火腿肠。恍惚中,我似乎看见外公戴着洗得发白的军帽,哼唱着“我是一个兵,来自老百姓……”,从巷口晃晃悠悠骑来,携着他的故事。
1958年的冬天,雪大的简直能把人活埋。年轻的外公揣着老外婆纳的千层底布鞋,一步三回头地登上绿皮火车。度过新兵连的日子,外公渐渐适应了部队。随后,外公迎来了一场改变命运的暴风雪拉练。外公说起这次拉练,每一回都是眼眶红红着。
白毛风卷着冰粒子在耳旁像子弹般呼啸,队伍在大雪中迷失了方向。班长刘向东的指南针被狂风吹得老高,摔在冰面上“吧唧”碎成几片。“大家别慌!”时任班副的外公一声大吼。他解下自己的绑腿,吼道:“咱们手挽手连成绳,摸着崖壁走!”此时的冰面像是摸了一层油,走在最前面的新兵小羽突然脚下一滑,整个人“咕噜噜”朝着悬崖边滚去。
由于身体过度劳累,当外公扑过去的瞬间,膝盖却重重地磕在冰棱上,剧烈的疼痛让他眼前炸开白光。他死死攥住小羽的棉袄,狂风将两人往崖边拽,指甲缝里渗出的血液已经变成鲜红的冰晶。“羽子,抓住!”外公冲着身后嘶吼。战友们发疯似地匍匐在冰面上,用脚死死勾住地面,一点一点地把他们往上拽。“一二,拉!一二,拉!”班长边拉边指挥。终于脱险了,此时外公渗着血液的军裤已经冻成了铁板,硬邦邦的。外公的手指甲整片地翻了起来,脚趾头上的血泡乌黑发紫。卫生员剪开裤子,外公的膝盖肿得就像被冻了几天的馒头。排长闻讯赶到,立即要抬着外公上担架,可外公却咬着牙拄起旁边的树枝说:“我还能继续,不能拖累大家!”整整八个小时的雪路,他的鞋子已经变成了红色,每走一步都在雪地上晕开出一朵暗红的花,可他却始终没哼一声。后来,每到天气变化时,外公那受过伤的膝盖总会隐隐作痛。
在退伍的那天,军部政委拍着外公的肩膀说:“小伙子,我介绍你到当地法院,如何?保准前程似锦。”
“谢谢政委。俺是个农村人,得回去帮帮乡亲们。”外公平静地回道。
就这样,外公把战场上的狠劲儿带进了当时还算不错的供销合作社。当暴雨夜仓库进水时,他顶着脸盆抢救货物,浑身已经泡得发白。在大雪封山的时候,他又踩着齐腰深的积雪,深一脚浅一脚地挨家挨户送煤油。村里的田婆到现在都还念叨:“当初你外公背着发高烧的顺子走十几里山路,愣是没歇一口气。”
在供销社的日子过得飞快,转眼外公到了退休的年龄。外婆劝外公退休了就在家享享清福,可他却是闲不住,执意扛起了锄头,在村东头开垦出三亩荒地。那年春天,我屁颠屁颠地去跟着外公去翻地。四五月份的日头很是毒辣,没一会,汗水就如瀑布般顺着他布满皱纹的脸颊淌进衣领,他不管不顾,铁质的犁头在手中就像是听话的老黄牛。我劝外公喝点水歇歇,他只是把草帽往脑后推了推:“当年我们在九江挖战壕的时候,可比这累多了。”话虽是这么说,可没一会儿外公还是坐在田埂上,掏出那柄有点泛黑的烟袋锅子,吧嗒吧嗒地抽着。
外公在地里种满了玉米、红薯,还有花生,可到了施肥时却是舍不得购买化肥,硬是拉着板车往返五里地一趟趟地去挑农家肥。那次下暴雨,将田地都给淹了。才凌晨一点,外公就独自打着手电筒去排水,回来时已经是早上七点钟了。看见外公浑身沾满泥浆,外婆又心疼又生气,数落道:“都多大岁数了?不要命啦!”外公笑笑说:“还好排水及时,要不然这些庄稼都成泡菜了。”转眼到了收获的季节,外公却把最大最饱满的玉米和红薯分给了村里的老人,自己只是随便留了些歪瓜裂枣。外公总是跟我说:“那些老人家生活不容易,咱少吃两口没啥。”
我读初一那年,有一回期中考试,英语试卷仅仅得了35分,这个分数就像一根针深深刺入了我的心窝窝。我把自己反锁在房间,攥着试卷的手不停地抖动着,不敢让任何人看见这张试卷。渐渐地,夕阳的余晖改变了天地色彩,此时房门被钥匙轻轻拧开,外公端着一碗阳春面悄悄地走了进来。他没有去追问我是怎么了,只是缓慢地坐在我旁边,从怀里掏出那枚已经有些锈迹的军功章。
“震宇,你看这枚勋章。”他粗糙的手指抚摸着勋章上凹痕,“当年我们被困在暴风雪里三天三夜。那个时候,头发脸上到处都是冰渣渣,可我们的心中就一个念头,不能倒下。”他把勋章塞进了我的手里,冰冰凉凉的又带这些体温,我沉默了。
此后,每次晚饭之后,我总会主动在饭桌上摊开那皱巴巴的数学卷子。外公戴着蒙着一层薄雾的老花镜,用铅笔在草稿纸上画歪歪扭扭的“战略图”:“这道题就像敌人的暗堡,咱们得仔细去寻找他的突破口!”正算着,外公则会突然停下,说起在九江保卫战上吃炒面就雪的日子,或是潜伏时被不知名的虫子蛰得浑身长疮的惊险。有时候正讲着,他的声音则会突然变小,甚至良久无声,那些回忆里有太多的伤痛。
如今,已经八十岁的外公依然是村里的“及时雨”。清晨四五点钟,他推着那辆“叮铃哐啷”的自行车,去小镇上帮老人捎药,车把上永远挂着那个褪色的军用水壶。去年村党支部举办的迎新春联欢会上,外公穿着洗得发白的旧军装,颤巍巍地唱起《我是一个兵》。当唱到“革命战争考验了我”时,他的声音突然哽咽了。我知道,那歌声里藏着的是外公永远回不去的青春。
老梨树的年轮又多了一圈,二八自行车的铃铛早已喑哑。夕阳把外公的影子拉得老长,他蹲在门槛上修理那辆破旧的自行车,满是裂口的手掌熟练地转动扳手,脊背挺得笔直,嘴里还哼着跑调的军歌。每当我看到这一幕时,心里总是百感交集。我从外公的身上看到了一种力量,也明白了一个道理,那就是生活从来不会亏待认真做主角的人。那些浸透汗水的坚持、笨拙却滚烫的努力、藏在倔强背后的柔软,早已把平凡的日子,过成了最动人的传奇。
外公坚挺的脊背,永远是我人生路上最巍峨的山,指引我学着挺直脊梁,做自己人生的主角,也学着用一颗温暖的心,去拥抱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