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江山·见证】【文璞】老栓的归途(小说)
一
山沟沟的晚霞,宛如新娘羞涩的脸颊,红扑扑的映红了半边天。锄了大半天地的栓二,迈着疲乏的脚步回到了家。他又渴又饿,进门就从水缸里舀出半瓢冷水,“咕咚咕咚”灌进了肚里。
栓二用袖口抹了抹嘴,正要喘口气,里屋就传来父亲的叫声。栓二抬眼瞥了下墙上的月份牌,心中有些不悦,不耐烦地走进来问:“是我哥把你送回来的?”
“二子,累了吧?快过来,快过来。”半靠在行李包裹上的父亲老栓答非所问,眸子里的火苗一闪一闪的,情绪有些激动。他伸出自己那只青筋突出、干巴巴的像鸡爪子似的右手,招呼儿子过来。栓二眉心拧成个疙瘩,不耐烦地问:“啥事啊?”
正在收拾闲房的栓二老婆紫花来到门口,没好气地接过话来:“能有啥事?饿了呗!大哥大嫂也真是,不就大月多一天嘛,好歹吃过饭再送过来啊!都说猴子精,我看他们两口子比猴子还精!”紫花越说越来气,扬起笤帚尖着嗓子冲丈夫吼,“从地里回来,也不懂收拾干净再进屋,咱家又不是猪窝,快出来扫扫!”
老栓望了望紫花那张比“长白山”还长的脸,神色暗淡下来,强打精神说:“二子,千万别怪你大哥大嫂。是爹想小华,坚持今天过来的。爹在你大哥那边已经吃过饭了,倒是你,干了半天活,肯定饿了。快去吧,紫花叫你呢。”
栓二凝视着父亲那张堆满皱纹,沟壑纵横的脸,心颤了颤,眼眶有些湿润。柔声问道:“爹,这个月忙,也没工夫过去看你。身体挺好吧?”
老栓点点头,没接话。
“还不赶快过去把闲房打扫打扫,安顿你爹住进去?眼看闺女就放学了,我得做饭,能有时间收拾?”紫花阴着脸走进来,栓二慌忙接过紫花递过来的笤帚,往门外走去。
儿媳要回屋做饭,老栓喘息着下了地,回身抱起自己的行李与衣物出了院。栓二匆忙接过来,与父亲一前一后进了闲房,边清扫炕上堆放的杂物边说:“爹,你腰不好,先别急着上炕。虽然入了夏,可这屋子还是又潮又湿,已经一个月没动火了。”
栓二说着话,就抱来了柴火。他往锅里添了半瓢水,盘腿坐在灶边划火柴点着,“呼啦,呼啦”拉起了风箱。一瞬间,十几平方米的闲房里,就弥漫起烟火的气息。这时候,栓二的闺女小华放学回来,嘴里哼唱着老师新教的歌儿“太阳当空照,花儿对我笑……”一蹦一跳地进了院子。一眼就瞅见靠在闲房门框上的老栓,欢快地嚷嚷:“爷爷回来啦!爷爷回来啦!”
也许是拉扯俩儿子的缘故,也许是孙女在大家庭中年龄最小,反正,老栓特稀罕自己的小孙女小华。看到她,老栓的烦恼烟消云散,眉开眼笑地冲孙女招着手,嘴里喃喃着:“回来啦,回来啦。”
“爷爷!”小华像只欢快的小鸟,一头扑进老栓的怀里。老栓噙着泪,轻轻抚摸着小华那条黑油油的马尾辫子问:“想爷爷了吧?”
“嗯。”小华用力点头。
老栓背过脸,悄悄抹去眼角的泪花,脸上的皱纹层层散开,绽放出花儿般的笑容。
二
栓二八个月就失去了母亲,是父亲老栓含辛茹苦,独自一人将他和哥哥栓大拉扯成人。那年,村里遇上了灾情,赶上青黄不接的季节,粮食也显得更加短缺。当爹又当娘的父亲老栓,自己喝稀儿子们吃稠,为小兄弟的健康成长撑起了一片天。
“爹,你咋总不吃窝头啊?”九岁的栓大问。
老栓拍拍肚子:“爹吃过了。呵呵,比你们吃得还早呢!你俩吃完,赶紧完成作业。今儿是礼拜天,一会儿跟爹上山拔草去。”
土地承包后,老栓看到了希望。他因地制宜,带领儿子们养猪、养羊,精心打理农副业。凭借着坚韧不拔的毅力和对生活的执着,为儿子们盖新房,娶媳妇,成家立业。
家家有本难念的经。而老栓的经,更难念。
栓二媳妇紫花没过门那些年,老栓白天下地,晚上照顾小孙子,与大儿媳风英和睦相处。虽然另家单过,经济上互不干涉,可牲畜、土地都在一起,因全家拧成一股绳,庄稼收成好,畜牲发展的也不错。有一年,他家作为致富典型,还在乡里、县里广播宣传过呢。
记得那时候,每当从地里回来,孙子铁蛋常站在岔路口等他们,奶声奶气地扯着嗓子喊:“爷爷,二叔,别做饭了,我妈叫你们来这边吃饭呢!”
孙子的声音宛如“叮叮咚咚”的清泉般动听,如今回想起来,依然回荡在老栓的心间。这老百姓的日子,家和才能兴旺,才能发达,才能万事新啊。
从小到大,老栓见证俩儿子成长的同时,对他们的秉性宛如对自己掌上的指纹一样熟悉。按理说,老大比老二稳当,办事也靠谱。记得大儿媳过门那会儿,新房、彩礼、铺盖都安排得齐齐整整,只因家境窘迫,三大件(指自行车、手表、缝纫机)置办了两件,少了一台缝纫机。为此,媒婆跑了好几趟也没能说通。老栓东拼西凑,也不够买缝纫机的150块钱,急得寝食难安,满嘴起泡。
大儿子大栓从媒婆那里得知,未来的岳父特喜欢抽太阳牌香烟,就花二元三毛钱买了一条太阳烟,直接上门求婚。他用诚心表明家中的状况,用诚意感动了二位老人,顺利地将妻子风英娶进了家门。老栓拍着胸脯,“呵呵”笑着夸奖:“小子,敢做敢为有担当,这秉性,像你爹!”
从古到今,两房儿媳住在一起,反目成仇的故事数不胜数。老栓生怕将来自己一碗水端不平,招惹不必要的麻烦。所以,批宅基地盖房时,他不顾儿子们强烈反对,安排老大在村东,老二在村西,自己留在老院里。大儿媳风英精明能干,进门就单独过日子,老栓看在眼里,喜在心上。无论买牲畜、分粮食,但凡涉及金钱物质的事情都与儿媳“二一添作五”,丁是丁,卯是卯,省去了不少是非事端。
谁想,原本相安无事的日子,被二栓媳妇紫花的进门彻底打破。更要命的是,老大的个性在岁月的见证下,渐渐失去了棱角,跟弟弟一样没了主见。
“我那时候只有两铺两盖,她为啥四铺四盖?我那时候彩礼才五百,她呢?三千!你们这不是欺负人吗?”风英愤愤不平地抱怨。
大栓劝:“咱们那会儿改革刚刚开放,过得是啥日子?无论从哪个方面,都不能跟如今相比。虽说全县数咱村落后,呵呵,可今年也能通上电。到时候点灯不用煤油,做饭不用拉风箱!”
“扯哪去了?不想听!”
“风英,人与人不同,二栓都奔三十了,咱爹怕他打一辈子光棍啊!风英,咱爹这辈子太难、太苦了。咱就算看在铁蛋在爷爷背上长大的份儿上,别提那些陈谷子烂芝麻的事情,好不好?风英,常说长嫂如母,我就这一个弟弟,你……”老大苦口婆心地劝。
风英委屈极了,呜咽起来:“尽说些废话!你爹不容易,我容易吗?我那时候三大件只给了两件,紫花呢?几件?最让人接受不了的是,她临进门竟然还要钱!凭啥,凭她厉害是不是?同样是娶儿媳妇,为啥两种待遇?呜呜……”
三
从此,风英变得斤斤计较起来。虽然与公爹、小叔子各家过各家的,还是为鸡毛蒜皮的事情与外号“高音喇叭”的紫花针尖对麦芒,谁也不让谁。没办法,老栓只得舍下自己的那张老脸,央求村干部出面将牲畜、地“三一三十一”分开,自己那份吃亏倒没啥,俩儿媳尽可能公平合理。
分是分了,可还是有矛盾。因为,从使用的农具、耕牛再到春种秋收是分不开的。这不,昨晚商量好的事情在紫花这里又出了岔子:“铁蛋,回家告诉你妈,二叔、爷爷不能去你们那边,因为我家也要种麦子。”
风英听到后非常生气,直接找上门来:“昨晚说好那边是洼地,得提前两天播种,为啥出尔反尔?”
“哟,那你就种呗!谁拦你了?”
“你拿爹和铁蛋二叔说事,实际是把农具扣在这边不让他们动,你让大伙儿听听,没农具麦子咋种?”
紫花冷笑着:“啧啧啧,原来,你也知道不能种啊!我说大嫂,实在没别的办法,你今天就别种啊!”
二栓看看大嫂瞅瞅老婆,张口结舌,不知如何来劝解。
风英气得满身颤抖:“你!你?好,你有初一我有十五,总有你紫花上门求我们的时候!不信,咱就骑驴看唱本——走着瞧!”然后,将一腔怒火转移在劝说的丈夫身上,“别叨叨了!人家欺负到头上来了,你都不敢吱声,你还配当男人吗?滚开!”
就这样,两房儿媳吵哇吵哇,越吵越厉害。老栓眼睁睁瞅着时光流失,阳婆升起一杆高不能下地。面对指指点点,吃瓜看热闹的乡亲们。他唉声叹气,蹲在地下双手抱头,彻底没了招。
四
老栓的日子,在儿媳妇们的争吵声中悄然流逝。不知不觉,头发就染上了白霜。不清楚从什么时候哪年哪月起,老栓的腰弯了,背驼了,腿罗圈了,还得了个肚子疼的毛病。有一天,老栓的毛病再次复发,直疼得死去活来,双倍镇痛片不管用。村里的赤脚大夫说是胆结石,得去医院做手术。当时是农闲,俩儿子进城打工都不在家,孙子铁蛋进县城读初中也没回来。为了省钱,老栓去乡诊所做了摘除胆囊的手术。毕竟设备不好,也不知哪方面没处理妥当,手术后肚子不疼了,身体却每况愈下,别说干重活了,自理都困难。大栓二栓知道后心疼不已,就按月将父亲接到自己家轮流照顾。
今天的矛盾,老栓心里明镜似的。有一回也是大月,二栓在老婆紫花的软硬兼施下,31号就将父亲送到大哥那边。令老栓没想到的是,这件事大儿媳风英一直记在心里,遇上这个大月,竟然“技高一筹”,将月份牌的31号翻成下个月的1号。就这样,不明就里的大栓,提前一天将父亲送了回来。
其实,令大儿媳风英气不顺的事情可不止这些。有一天,风英从县城回来,显得异常兴奋,笑盈盈地又包饺子又炒菜,亲手夹起饺子放在公爹的碗里说:“爹,告诉你一件天大的喜事。”
风英如此“孝顺”,老栓有些接受不了,他瞥了眼闷头吃饭的大儿子,“啊”了一声算是答应。
风英接着说下文:“怪不得大栓说爹肯定想不到呢。是这样的,我们想在县城,给你孙子铁蛋买楼房。这不,我俩盘算来盘算去,即使把我们的牲畜全部卖掉钱也凑不够,想把爹的那头骡子也卖了。爹是明白人,就这一个孙子…… ”
噢,老栓总算是听明白了。当年分家,洼地、好牲畜都分给儿子们,老栓只留下一头毛驴。谁料毛驴争气,来年竟然产下一头骡子。如今老栓名下的财产,数这头骡子值钱啊。
老栓没听清风英最后说了些什么,放下饭碗出了门。从那天起,风英心情一直不好,整天指桑骂槐。
对于老栓而言,最难熬的时光,就是儿孙全部不在家的时候。孤独的他亲眼目睹了儿媳们的白眼,亲耳听到她们的指责。深刻地见证了什么是人情冷暖,什么是世态炎凉。
为了早日摆脱那种环境,老栓稍有体力,就回到自己的老屋,抱柴烧炕收拾屋子。好在这些年收成不错,老栓那份节余下来的粮食,大部分存放在老屋。这些粮食,给了老栓底气。
第二天天麻麻亮,村里鸡啼声声,狗吠阵阵,老栓咬牙背起自己的行李与衣物,踏上回老院的那条小路。他的脚步虽然蹒跚,虽然沉重,但眼神里透出来的却是刚毅,是坚定。
推开那扇熟悉的老院木门,一阵清风迎面扑来,院子两旁的杂草野花,亲切地向老栓摇曳,发出“沙沙”的声响,仿佛在欢迎老栓的归来。老栓精神大增,心敞亮了许多。他仿佛又回到了过去,回到了孩子们小时候,自己这个简单而温暖、充满欢声笑语的家。
老栓将行李放在炕梢,伸出他那双布满老茧的大手,轻轻摸了摸炕头。发现两天前烧过的炕头还有些温热,禁不住自言自语道:“不错不错,还是自己的这个窝好啊。呵呵……”
老栓那久违的笑声,回响在老屋里。笑声与窗外透进来的晨光交织在一起,温暖而祥和,吹散了老栓心中的忧愁与阴霾。老栓感觉,自己的整个世界,都变得无忧无虑,自由自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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