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平是个大镇子，住着一万多口子人家。街巷牵牵扯扯，房屋密密麻麻，鸡鸣犬吠很是繁华。逢五排十赶大集，店铺林立，人流涌荡，方圆几十里的市集，谁都没法与之相比。北边有一座老城门，高高的拱券，深深的门洞，两辆大马车都能并排而行。青砖白灰的城墙，顶部宽宽的马道，开着轿子车也能在上面跑。那两层的谯楼碧瓦红柱，飞檐高挑，屋脊处还蹲着几个青石的小动物，也不知有什么用处。石头说：“那是小狗和小狮子。”麦子说：“那是猴子和老虎。”俩人争执不下，一个个脸红脖子粗。大几岁的大山说：“管它呢，反正都是动物。你俩再猜猜，它们是公还是母？”石头和麦子都笑了，挠着头皮说：“那谁知道呀。”
　　 老城门的北边是大片的田野，大片的树林子，零零散散的小村庄。秋收秋种都忙完了，雪白的棉花堆在屋子里，金黄的棒子摊在院子里，火红的高粱晒在屋顶上。谷子入甏，大豆入瓮。雪花酥梨和“黄金帅”苹果藏在大瓦缸里，散出一种馋人的香气。忙活了一年，劳碌了一年。甭管庄稼是丰收还是亏欠，当地人都要放下手中的活计，放下心中的情绪，纷纷赶往清平的市集。这是几百年来的风俗，风雪无阻。每到秋末冬初，清平镇就要立大会赶大集。给庄户人创造些乐处，给生意人提供些好处。请来唱大戏的，跑马戏的，玩杂技的，说书卖艺的。方圆几十里的商贩也纷纷赶来凑热闹，就像蜜蜂们闻到了花香，就像蚂蚁们嗅到了蜂蜜一样。场面之大之热闹，方圆百里也数得着。
　　 像石头和麦子这样的小小少年，自然要去集会上热闹几天，放纵几天。石头娘给石头换上一身的确良的新衣，穿上一双黑条绒的布鞋。从炕席底下掏出几毛钱，卷一卷塞进石头的褂子兜兜里。又嘱咐大山说：“好好领着小石头，可别跑迷糊了。”大山说：“迷糊不了，老马识途，又不是不认识道。”石头娘又嘱咐：“别回来太晚，过晌早点往回赶。”大山说：“太阳红脸前，保准能回来吃饭。”到村西头叫上麦子，三人嬉笑着出了村口，沿着小路弯弯曲曲地走。麦子嘴巴都没来得及擦，嘴角还粘着白粥（玉米粥）疙疤。
　　 没有风，阳光暖暖融融，暖和得就像新买的毛衣，新做的棉被。田野里，光秃秃的棉柴还没有拔干净，这儿一片那儿一片地站着。棒子秸扎成捆儿，斜立着攒成一座又一座的“小山”。放羊的三爷爷倚着棒子秸坐着，嘴里叼着旱烟，有些浮肿的眼眯成一条线。三个孩子跟他打招呼，“爷爷、爷爷”地喊。三爷爷捏着花白胡子，开玩笑说：“到清平赶大集，一去九里半地，一步迈半米，总共要迈多少步哩？”石头和大山都被难住了，抓耳挠腮说：“口算谁能算得出，又没有算盘。”还是麦子脑袋瓜好用，拿根草棍儿在土上划拉划拉说：“九里半地四千七百五十米，四千七百五乘以二，等于九千五百步。”三爷爷哈哈笑道：“不孬不孬，书没白念，是个大学生的料。”
　　 三个人又往前走。小路蜿蜒，扭呀扭地弯出几条弧线。麦苗儿刚刚从土里拱出来，一行一行的嫩绿，在阳光照射下，叶片里似乎满盈着水滴。几只喜鹊落在麦田里，吱吱喳喳嬉闹着，翘着尾巴跳来跳去。一群麻雀站在野草尖上，唧唧唧地啄食残余的草籽。远处的河堤下，似乎有三两只野鸡在晒太阳，雄鸡的羽毛亮泽地闪着光。走到岔路口，又遇到本村三四个赶会的孩子，跟石头、麦子差不多的年纪。于是七八个人兵合一路，浩浩荡荡往清平赶去。人多了，说话的就多了，叽叽嘎嘎一路说笑，一路打闹。为了抄近道节省些力气，一群人干脆从棒子地里斜穿过去，悉悉索索地蹚着杂草和庄稼叶子，也不怕尖尖的棒子碴，划破簇新的鞋子。
　　 路过一堆棒子秸时，石头有事没事地踹了那么几脚。哗啦哗啦的响声，惊起了里面躲藏的野兔。那家伙嗖地跳出来，甩开四条腿踏着野草，飞快地逃跑。一群孩子立马变得兴奋，哇哇叫着一路追赶，就像围猎的细狗一般。可两条腿到底没有四条腿跑得快，追来追去，那野兔机灵地钻进棉柴间，再也搜寻不见。大山就有些懊丧，喘吁吁地说：“差一头发丝就抓住它的尾巴了，就有兔子肉吃了。”
　　 穿过一大片空旷的原野，绕过三两个小村子，再拐过一片杨树林子，抬眼就能望见高高的城门楼了。还没进城，似乎隐约能听见唱大戏的锣鼓声，叮叮咚咚；说评书的三弦声，铮铮淙淙。炸大馃子和蒸大包子的气息，爬过高高的城墙，香香地飘散在田野上。石头使劲吮吸着，鼻子翅儿一动一动的，离晌午吃饭还早得很，肚子就似乎在咕噜噜叫了。
　　 十里八村赶会的人，沿着小路迤逦而来，在城门处汇成一堆，汇成一片。驶驴车子的，骑洋车子的，推小车子的，徒步走着的。犹如数条小溪汇聚成大河，河道里随即拥挤起来，喧嚣起来，热闹起来。大街上你挤我我碰你的，人被拥着往前走，不走都不行。
　　 老爷爷穿一身黑衣，头上蒙的白毛巾三道蓝，肩膀上搭一条旧褡裢。黑棉袄外扎一条青布带，青布带上别着一杆旱烟袋。他们蹲在烟摊前，捏一撮碎叶子摁在黄铜的烟袋锅里，划一根洋火点燃，一口一口地慢慢品鉴。老妈妈（老奶奶）穿着斜襟大褂，脑后挽着发髻，黑绒布帽子里嵌一小块绿色或白色的玉。胳膊上㧟着竹篮，里面的冰糖葫芦和薄荷糖，想是买回去给自己的孙子解馋。她挤在杂货摊前，抓一把塑料纽扣，一个一个地仔细挑拣，又一分一分地使劲还钱。大闺女、小姑娘扎着长长的麻花辫，辫稍缠着红头绳鲜鲜艳艳。红底碎花的小褂，配一条涤纶蓝布裤子，清爽得就像含苞待放的荷花。她们嘴里嚼着冰糖葫芦，嘴角还粘着一点冰糖渣。卖糖葫芦的老头肩膀扛一根竹竿，竹竿上绑一捆麦秸秆。那一串串红艳艳圆溜溜的山楂，就斜斜地往麦秸上一插。小串的二分钱，大串的三分钱。
　　 石头爱吃酸的，掏出那一卷毛票买了一大串。拔下一颗分给麦子吃，又拔下一颗分给大山吃。糖皮酥香，果肉酸软。麦子爱吃甜的，赖在糖果摊前不愿走，脚跟像被楔子定住了。那些糖果一格一格地摆在木头盒间，有的翠绿像小黄瓜，有的金黄像桔子瓣。那种香甜浓郁，就如站在盛开的槐花林里，就如站在盛开的枣花林里。麦子每样挑了几颗，包在一个草纸包里。一人分一颗舍不得，就把一颗糖掰成几小块，分给大伙尝尝新鲜。这东西平常是吃不到的，除非谁家娶新媳妇了，或者过年给老祖宗摆供品，才能吃那么三两颗的。
　　 清平镇五街十八巷，摆地摊的一家挨一家，摆长城一样。新新鲜鲜的衣裳挂在架子上，四个兜都摆在外面的中山装，大领子往外翻着的西洋装。绿色斜纹布的棉大衣，肩膀上镀铜的纽扣闪闪发光。花花绿绿的布匹卷在案板上，做被面的布料上绣着团花牡丹，祥云凤凰；铺炕单的布料染成绿底白花，蓝条白杠。点心摊上的蜜三刀、江米条、到口酥，金黄油润，馋得孩子们一个劲舔着嘴唇。洁白的柳条编的簸箕和笸箩，青青的竹篾编的提篮和筛子。买盘子、大碗的，指甲盖弹得瓷器叮叮作响。买花生、瓜子的，总要剥几颗扔进嘴里细细品尝。卖字画的，用一块彩色橡皮一样的东西，在纸上涂涂擦擦。能将你的名字画成青松翠柳，画成竹子荷花。石头觉得这很神奇，抻长脖子观赏了好久，琢磨了好久。还有那做糖画的，用勺子舀了褐色的糖汁，手腕灵巧地扭动，玻璃板上就变魔术般画出些鸳鸯、喜鹊、孙猴子、猪八戒。不过最生动的还是捏面人。一团白面在人家手里捏啊捏揉啊揉，不一会儿就会变成胖胖的弥勒佛，就变成窈窕的七仙女，就变成小马、小牛，就变成狮子吞绣球。再用毛笔涂上红红绿绿的颜色，那形象也就鲜活了，也就灵动了。对石头他们来说，想买的东西太多，而荷包里钱又太少。小手紧紧攥着那几张皱巴巴的毛票，攥得手心出汗，却到底没舍得掏出来显摆。
　　 其实最吸引男孩子的，不是面人糖画，而是套竹圈，掷飞镖，扔沙包，打气枪，走迷魂阵。那些都是技术活，显本事的。若是个练家子，定能赢他个布老虎、瓷娃娃、香烟、茶碗什么的。城里的街巷太拥挤，这些玩意都集中在城门外的空地里。亮堂堂的场子，随你去摆摊，随你尽兴地玩。跑马戏和玩杂技的大篷，也都搭在那里。白色横幅上写的红字很大，离着老远就能看见。一帮孩子在大街上挤了一阵子，就由大山领着去了城门外边。花一毛钱买了十个竹圈儿，大山站在围绳外，去套里面摆放的那些香烟和茶碗。可十个竹圈抛出去，都轻飘飘地偏了方向，一丁点东西也没套上。大山还不服气，又买了十个竹圈，噼里啪啦扔出去，可依旧没套到一点东西。那近在咫尺的香烟和茶碗，好似在故意躲着你。大山也就泄气了，嘟嘟囔囔说：“这竹圈太小了，太轻了。”
　　 石头说：“咱还不信（不如）去看杂技哩，花两毛钱就能进去。”于是一帮孩子挤到杂技大篷门口，伸着脖子往里张望。那卖票的青年穿着肥大的灯笼裤，手上缠着黑色护腕，大声吆喝着：“两毛两毛，两毛一位，一位两毛。抓紧买来抓紧瞧，吴桥大杂技，杂技大吴桥。”大山说：“俺们都是小孩，个头矮，就算半价吧。”那卖票的说:“不行不行，大人小孩一律两毛，除非肩上背的，怀里抱的，不会走道的。”大山就说：“里面也没什么新鲜，不就是爬爬杆钻钻圈，顶了大缸顶大碗。咱去看免费的，不用花钱。”领着一帮孩子去了大戏园子。石头说：“看戏就不买票了？”大山挤眉弄眼的：“买票就不来这里了。”
　　 那大戏园子修建得极有气势，庑殿顶，玻璃窗，红瓦红墙，白灰抹缝，很是高大宽敞。里面的大戏早已开场，锣鼓隐约，咚咚锵锵。正门有几个男人把守。大门旁的海报上画着大花脸、小青衣、白胡子老生。几个大字写着：《蝴蝶杯》、《打金枝》。到底什么故事，石头他们也不明白，就是看个热闹，不看门道。大山不走正门，猫腰蹑脚领着一帮小家伙，从旁边的小胡同往后面绕。戏园子一圈都是高高的围墙，直耸耸的没法往里翻。唯独在后面有一棵歪脖子老枣树，离围墙很近，粗粗的老枝伸展到墙头里面。瞅瞅四周静悄悄的没人，大山就猴子一样攀上枣树，跨上墙头，纵身跃进了大戏园，勇敢得就像跳进战壕的敢死队一般。石头和两个大胆的也爬上枣树，翻过砖墙，就像偷鸡吃的黄鼠狼一样。麦子怕被人家抓住打屁股，就不敢翻墙而入。围着老枣树绕了好几圈，抬眼望望那高高的围墙，终究还是和几个胆小的出了胡同，来到了大街上。
　　 石头几个家伙刚刚溜进去，就从后台的小门里走出一大个彪形大汉。画着大花脸，挂着大胡子，很是瘆人，也分不清是演的是奸臣还是忠臣。那大花脸舞动胳膊，哇呀呀怪叫着，问道：“小娃娃，你们从何而来，姓字名谁，买票了没？”吓得石头几个惊恐着双眼，抖抖战战。大山到底大几岁，绷着小脸，好似见过很大的大场面，撇着嘴说：“几张戏票又不值钱。”听大山如此说，大花脸便哇呀呀叫着，露出很凶的模样：“小娃娃，好汉做事好汉当，撒谎不是好儿郎。”声调就跟唱戏念白一样。于是大山就红了脸，挠着耳朵低头耷脑的。那大花脸却哈哈哈大笑着，径直走进了角落的茅厕。石头说：“咱赶紧跑吧，省得大花脸讹咱的钱。”大山说：“没事，这大个子也就是吓唬咱。”领着几个小家伙，大摇大摆走进了前面的大堂里去了。
　　 大堂的地面是一个大大的斜坡，前低后高。坡上垒着一排排红砖台子当座位，座位中间有两条狭长的甬道。大戏台用松木板搭起来，铺着红色绒毯子，垂着红色幕帘子。戏台上，一个女人穿着一身青衣，抹着粉面红唇，唱起来呀呀咿咿。台下观众黑压压的，也没个空座。最后一排倒有几个，就是离着戏台太远了，看不清听不清的。一帮孩子就顺着甬道来到戏台跟前，仰着小脸看。
　　 那青衣唱完，又出来个白胡子老头，咿咿呀呀地唱；又出来个没胡子的小生，咿咿呀呀地唱。大山说：“光唱不打没意思，也不翻跟头，也不对花枪。”石头说：“再看一会儿也许就打起来了，就有耍大刀的了。”又看一会儿，却钻出个大花脸呜呜哇哇地唱着，手里也没拿家伙。大山瞧这张脸眼熟，黑一块白一道的，很像刚刚在后园遇到的那一个。于是浑身就不自在了，有蚂蚁在胳肢窝里爬一样，说道：“真没意思，也不舞刀弄枪。”领着几个岁数小的，蔫巴巴出了昏暗的大堂。
　　 大戏园子外面豁然开朗，阳光明亮，暖暖地晒得人懒洋洋。大街两边，包子铺的笼屉里腾出白白的热气，隔着雪白的面皮，都能嗅到猪肉和韭菜的气息。炸大馃子的铁锅油烟飘溢。金黄的馃子一圈一圈地挂在铁架子上，上面残留的棉籽油，慢慢滴落到油锅里。嫩嫩的老豆腐盛在小炻缸里，缸外面裹一层厚厚的棉絮。雪白的豆腐，一片一片落进白瓷碗中，宛若梨花一瓣一瓣地飘零。棉油、辣椒、卤汁、蒜苗，再配上手工揉制的细长的馍馍，就是老豆腐的绝配了。煊饼就是芫荽猪肉饼。先在铁板上烙，再摊于炙热的青瓦片上烧，使之有一种烟熏火燎的特殊味道。
　　 大山问：“多少钱一个？”烙煊饼的老头说：“五毛钱一个，饼大肉多，一个就能吃得饱饱的，打出嗝来都是喷香的。”大山吧唧吧唧嘴，摸摸荷包里那几张薄薄的毛票，终究没舍得往外掏。他又带着几个孩子来到火烧摊前。恰恰麦子几个胆小的也在，嘁嘁喳喳商量着，今天晌午该吃点什么。那火烧长方形，薄薄的，同圆圆的烧饼不一样，内里柔软筋道，外皮酥脆金黄。若撕开来，里面夹些爆炒豆芽、五香驴肉什么的，那味道就登峰造极了。大山问：“火烧多少钱一个？”人家说：“一毛一个。”大山又问：“夹点驴肉呢？”人家说:“五毛一个夹驴肉的。”大山吧唧吧唧嘴，犹豫一会儿道：“来两个火烧，青菜、驴肉都不要。”石头随着大山，也要了两个；麦子随着石头，也要了两个。其余的也都嚼火烧喝白开水，坐在小马扎上吃得津津有味。那滋味，那口感，比家里的棒子面窝窝强多了。吃得一个个都意犹未尽的模样，还时不时吸吸鼻子，偷些五香驴肉的咸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