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星星】端午夜沉(散文)
晨星尚未刺破天际,我已盘坐于西张村这窄小的土炕上,被寂静熬煎。窗是半扇方格子木框,嵌着不甚透光的旧玻璃,任我推开了小小一角来喘口气。可哪里有什么气?山野的子夜是窖藏的陈酒,连清冽的风息里都凝结着太深的陈酿——被山岗与长河密不透风地捂了千百年,早已沉酣难醒。
睡意是不成形的浮沫,在浓稠的夜里飘着漾着,无从生根。心绪便如风里浮尘,向时光的深处飘摇,试图拂去一层层厚积的尘灰,去寻那书脊间几被湮埋的古老箴言,翻动这端午的竹简。案头静卧的几只粽子,裹着墨绿近乎褐黑的箬叶,香气却丝丝缕缕,如飘散的轻烟缠绕盘桓着不肯消散;它勾起肚腹深处某种无端的渴念,更牵引着我回溯岁月深处。这五谷的香气原来从千年风涛中一路踏波穿云而来,它携带着最初投粽于水时那沉痛的叹息,其声凄绝清越,在华夏血脉里永不消散。粽子终究不仅是裹腹之物。轻剥箬叶,触碰它丰润柔韧之米身,心头便漫上一层湿漉漉的雾水——那是千年不绝的寄思,穿透深蓝江波,投向那沉流深处孤清傲立的脊梁,投向一个名字呵……
舌尖不经意滚出那两个字——“屈原”,骤然间心头似有一簇幽焰燃烧开来,灼烫了魂魄!这是一个能灼痛人间、击穿时间的名字。他在烟水迷蒙里化作亘古不灭的号角声,嘹亮而又苍凉。这个符号,是楚地烈火熔铸而出的国殇精魂之印;是一块焚心煮血的碧玉,永佩于历史深幽的胸前。每一声轻唤,都在唤醒沉眠千载的忧思,使人无法不溯流追寻那单薄身影——他仍在潇潇风雨的江岸徘徊踯躅吧?他衣衫早已被泽畔的荆棘与寒露浸透,却固执地守望那片饱经风霜、浸透血泪的山河!这坚执守望的背影仿佛已拓进每一寸土地——而我们体内深藏的血脉,岂不正由此生出了不屈的奔流?那个被放逐的孤独灵魂,其身影虽没入深不可测的浑浊江流,却在暗涌的深渊里托起了一炬千年不熄的心灯!那是整个民族沉浮于亘古长夜中唯一的航标。
由繁华市井到这荒野小村,端午节的浓郁如同巨幅的云锦铺盖天地,又若一缸浓烈的家酿米酒倾倒开来,馥郁四散于每一缕空气、每一寸土地,竟令世人都醺醺然沉醉于其中醇厚。村中各户早睡梦深沉,四野只剩幽深的虫鸣与旷远低语。然而此刻灯下,我如同守夜的更夫,醒在众人皆酣睡的寂寥中心,独自承受这沉重的清冽——这清醒反而更显出微醺独有的晕眩滋味。窗外庞大的静默是一口不见其边沿的深瓮,只等一缕风过,便闻那磨盘花儿在风里幽幽的、簌簌的私语。它暗红色的幽光在沉寂无边的子夜里灼灼跳动,分明是一簇簇无眠的、永不枯竭的心火,在重重黑暗里自顾自燃烧,明明灭灭,执着而无声。
夜的黑更浓稠时,麦子丰熟的金波也在沉沉睡去,它们厚重的浓香是另一种无形而沉稳的声息。树梢的杏子熟透如星子缀满夏日的天幕,饱满低垂,于子夜悄然坠落——这沉坠是一种极深的安宁。至于那梦中已浮现的岳母手摊煎饼的声响——金黄油香早在寂静里预先伏藏。饼皮翻烙于热鏊之上,油沫轻溅的细密声响,此刻竟已似在我耳膜上清晰跳动!是味蕾与嗅觉早已在暗夜中开疆拓土,预先占领了那层铺满芝麻、滚烫焦黄的土地。
我的身躯深卧于西张村这一隅窄小的土炕,魂魄却若被艾草清泉濯洗过一般清澈微醺。古人将忧思重重裹入菰叶,郑重沉入激荡江水;千年后我们在这冷寂子夜的床榻边角,仍在缓慢咀嚼着先人的忧心愁肠。纵使时光的巨磨碾碎了多少城池河山,又岂能磨灭那份深沉的重量?江流千古,从不曾真正淘洗去那位清癯诗人沉坠江底时所负载的真意。
于是明白:家国之爱岂止于慷慨悲歌、金戈铁马?它早渗入血脉骨髓,化身成为我们这些辗转尘寰的灵魂内里,那盏从不熄灭的微小火烛;化作了指尖抚过艾草锯齿状叶缘时那份清晰的刺痒;是掌心紧握粽子棱角时,从那沉默里传递而来的温热温度!
江水滚滚东去不曾停歇。那个悲壮的沉落终在滔滔逝水里永恒沉定,凝做我们记忆深处一座永不湮灭的砥柱峰峦。当舌尖终于轻触到微温柔软的粽子内心时,分明有一道电光贯通千年,完成了与那不屈忠魂之间一次默契的举杯对酌。这微醺之醉,何以千年萦绕、从未消散?江川之上日升月恒,它那深沉浩瀚的长调不绝如缕,一位高洁诗魂虽沉于碧浪之下,却早以其挺立的身姿化作了历史航道中最醒目的航标!每当我们轻轻咬开一个粽子,都是在重系那从未断裂的脐带;每一束悬于门楣的鲜绿艾蒿,都在无声回应那个在泽畔踽踽独行、衣带飘飘的清瘦身影。
灯火残焰终于渐弱下去,窗外透出灰白的拂晓轮廓。但心头那一口陈酿却反愈发浓厚醇沉。端午是深不见底的清潭,投石问水,其回响便是我们千年不变的共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