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江山·见证】【云水】哑巴(微小说)
哑巴很喜欢我,娘让我叫她姨,我不情愿,其实她大不了我几岁,只是乡里辈分很讲究,她的娘与俺的姥姥是姨表亲。
哑巴有名字,叫娅娅,会说话,只是她不想说。经常不说话,乡里人就叫她哑巴。当面叫,背后叫,都没关系,反正她听到了,总是笑着点点头,露出一排整齐的洁白的牙齿。齐耳的短发乌黑乌黑,低下头,那几丝头发半遮着脸,二叔说这叫“半遮半掩半朦胧,朦胧欲醉撩心弦”。二叔的话乡里人爱听,他没事就会捧本书摇头晃脑吟诵起来,像唱歌,但没有多少美感,老天没给二叔一副好嗓子。
听娘说,二叔年轻时疯狂追过娅娅姨,娅娅姨见到二叔只是笑,只是娅娅姨娘家人不喜欢二叔,二叔家没有一件像样的家具,兄弟三人挤一间小房子里,钻一条被窝,露出的棉胎黑得像煤块。
娅娅姨成亲,伴着唢呐声,穿着大红衣棠嫁到邻村李家,她男人腰膀粗圆,一身肥膘,黝黑黝黑的皮肤。大高个,足有一米八,说起话来能震得屋顶掉灰。大人小孩都叫他李逵,他也不生气,怪得意的样子:李逵算是个好汉,得此名也是荣幸。
那天,二叔在家喝得酩酊大醉,足足睡了两天两夜,奶奶说他在孵小鸡呢。
到下雨天没农活的时候,二叔去邻村,躲在娅娅姨家附近的草垛旁,等待与娅娅姨见面的机会。到傍晚时才回家,脱下雨衣,换下潮湿的衣服,擦干头发,叹口气,倒头就睡。奶奶轻轻地嘟囔着,说了句:早晚被李逵打。
娅娅姨回娘家时,总会来看我,抱着我说一些话,看样子,日子过得不错,脸粉粉嫩嫩的,只是半年过去了,娅娅姨肚子还没鼓起来。
二叔始终不死心,除了相思,空余时间就练书法,练成一手好漂亮的草书。二叔喜欢摘录名人名言,喜欢外国人的诗,我曾借过他的书,我更喜欢拜伦的一首诗《我看过你哭》,不知为什么,莫名地喜欢:我看过你哭——一滴明亮的泪/涌上了你蓝色的眼珠;/那时候,我心想,这岂不就是/一朵紫罗兰上垂着露;/我看过你笑——蓝宝石的火焰/在你前面也不再发闪;/呵,宝石的闪烁怎能比得上/你那一瞥的灵活的光线……我求二叔抄了送我,每天写作业累了,拿出来看看,精神来了,比什么咖啡因还好使。
我考上了大学,娅娅姨来送我,问我干劲怎么这么足,看书写字不困吗,我拿出那首诗,对她说,这是我的鸦片。她一眼认出是二叔写的,要了去,我顺手做了好人。
大学四年,我没回家,假期做了家教,生活费和学费差不多都自理了。天天跟母亲打个电话,其余时间泡在图书馆。有一天,母亲电话里对我说:李逵发现娅娅的书里有一首诗,说是什么情诗,诗里面有什么哭呀笑的,便打了娅娅。你二叔跟李逵说是他写了送你的,李逵不信,打得更凶,二叔将李逵打伤了,判了两年刑。孩子呀,你造孽啦……
没想到,我无意中做错了这等事。跟学校领导请了假,来到娅娅姨家,我瑟瑟缩缩将事情说清楚,李逵看在我娘的面上缩回了准备对我动粗的拳头。娅娅姨在一旁只是哭,一言不发。几年不见,她明显瘦了,看样子在婆家日子也不好过呀。她婆婆说她是一只不会生蛋的公鸡,几年了也不见肚子鼓起来。
毕业后,我在城里结了婚生了娃,很少回乡下,娘就是不肯来城里与我同住,她说有娅娅姨陪着呢。娅娅姨前几年死了丈夫,李逵喝醉酒滚到马路牙子上被酒驾的司机撞死了,娅娅姨从此不再说一句话,成了真正的哑巴。
哑巴姨老是发呆,一坐就是一小时,有时也会练字,只是抄写那首拜伦的《我看过你哭》,半痴半疯的样子。有了那笔钱,哑巴姨从孤儿院领养了一个女娃,起了名叫“思思”,到底是“思”谁,谁也不敢问。她还资助了乡村的一所小学,定期还会给孤寡老人送上现金或礼物,乡里的老人都说哑巴是个大善人。
突然有一天,老母亲打电话说,哑巴姨想见我一面,我带着丈夫和儿子开了大半天的汽车赶到乡下哑巴姨家,她蜡黄的脸像个雕塑,没有一点血丝,人干巴得像个木乃伊,我的心不由得紧了一下。哑巴姨拉着我的手说:我把思思托付给你,好好培养她,不要像我没多少文化。说完头一歪便去了,我大哭着点着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