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江山·见证】【云水】窗台上有盆君子兰(散文)
一
君子兰,芳名远播。喜欢养花赏花的人,无不偏爱她的娴静淑雅,明丽温润。花如其名,妥妥的,就是一个百花园中不喜惊艳,不事张扬的谦谦君子。
我对于君子兰,或许更有深一层的解读和体悟。因为她是见证老爸与老妈,夕阳晚霞、红日西落那段时光,最亲密无间的不语之伴。
对于君子兰的喜爱,应该说老两口颠倒了一个“个儿”,是妇唱夫随。老妈是真的爱花,而老爸却是爱屋及乌,是受了老妈的熏染,跟着亦步亦趋,附庸风雅的。
上世纪八九十年代,那盆君子兰就在家里的窗台上安营扎寨了。
这盆君子兰能通过老妈的“法眼”,也并不那么容易。
“是朝上开的那种吗?”见老爸像捧着宝贝似的,瓦盆里栽着才只有两个叶芽的小苗问着。
“人家都拍胸脯打保票啦!就是从那个大花上生出的小崽儿分的,肯定错不了!”
“那就好,我可不喜罕那种耷拉头开的君子兰。”
人们常说,萝卜白菜,各有所爱。这说的是舌尖上的感觉。而老妈说的这个仰着头,与耷拉着头开的两个不同品种的君子兰,却是心之所出,情之所系。是从她朴素的直观,却又昂扬的精神世界的沃土中,结蕾绽放,亲眼见证过的。
还是她撂下“而立”,朝“不惑”进发的时候,我还没上学呢。那个几乎全都是与山东黄县城丁家,那个名门望族沾亲带故的“黄县大院儿”,曾有过一个不凡的人物。烙在儿时记忆里的印象,这个人绝不像是他同乡开五金行的掌柜们。不管是不是真的,和邻居碰头总带着那种客套寒暄的虚乎气。而他却有另一种貌相,眉眼之间,倒有些像老总理朱镕基,就是两腮比朱老显得更瘦。走路有点儿内八字儿,给人的感觉就是横着晃,牛哄哄地一股子傲气。鹤立鸡群,一眼就能看出来,肯定不是靠出苦大力刨食养家那伙儿的。
“你没看看,人家那才叫有能耐,一个顶仨,一个月挣八十七块五哪!”结果没几天,大院儿里却又传出了当时也算是惊了天的消息。也不知道是咋的啦,一宿的工夫,他竟成了人人鄙夷,唯恐避之不及的右派!
记得爸妈提起这个话题时,我至今仍清楚记得老妈的话,
“这人要是不旺兴,家里的气氛也备不住有征兆。你没见他家窗台上养的那一溜好几盆的君子兰吗,全都是耷拉头开的!颜色再显眼,也没个精气神儿,跟欠了谁二百吊似的,人成天守着还有个好儿吗!”这是我第一回听老妈对君子兰作出的品评。
二
又过了差不多二十年,那个特殊年代画了句号,可周总理、毛主席,还有好几位于国于民都是德高望重的老人家,相继都巨星陨落了。瞅着电视上,遗体告别大厅,那一圈儿一圈儿环绕簇拥着的君子兰花,老妈又有了感悟,好像对她原来的品评又添了新的注解,
“这电视上都说了,君子兰垂头寄托着哀思……我就是觉得这回的花,才算是摆对了地方!”
“妈,这个品种叫垂笑君子兰……”可还没等我说出下半句,她又横插了一杠子,
“我说嘛,这不还是跟‘孝’挂上了?孝子穿孝服,再摆上这样耷拉头尽孝的花,咋也断不了丧气,反正就是不喜兴!这要是摆在家里,再遇上啥不如意的事,七两烦,还不得再添上二两闷,心路还不得越来越仄巴!”
我当时真是啼笑皆非了,哈,这是哪跟哪呀!咋能把两个音同意不同的字,嫁接得如此天衣无缝,还又弄出貌似有理的新解!
不过,如今再回头深思细品,老妈对垂笑君子兰虽有偏见,甚至还明显袒露着几分强烈的唯心色彩,可后来的事情,却惊人地验证了她的看法。是不是歪打正着,极具说书编戏的偶然性,好像也无法做一个准确的解释。
老爸真没掉链子,摆在窗台上的君子兰,两边叶片挤着的夹角撑开了,能看到露头的花蕾啦!
随着花莛一天天长高,老爸的心也跟着悬起来了。我知道,他还是担心,可别开出耷拉头的花啊!
花莛顶端上的一个个小骨朵儿,立立起来了。啊,都是硬硬实实冲上长的!
那天一大早,老妈还没起来,老爸就扯了她的被子,
“开了!开啦!都是朝上的!”
“开什么了?”老妈还懵懵懂懂,可看到老爸特意端到床前桌子上的花,眼睛一下子就亮了。
两边对称的叶子中间,一支花莛昂然挺立。托举着的十几朵筒状花蕾,有几朵已经急不可耐地绽放出像极了百合花形状的金红色。又像是一支支小小的火炬,悄然间在默默地,缓缓地开始燃烧。窗外是一片白雪,而她们却在寒冬里,发散着融融暖意,温暖着人的心房。更如同一个个小喇叭,在向世间宣告:“春姑娘就要回来啦!”
老妈真的被感动了。站在桌旁,左打量,右端详,眼神儿都不够用了。
“真好看哪!我就稀罕她这个向上开,有敢和老天爷叫板的劲儿!”又凑到近前一闻,“哎呀,他爸,还有一点点清香气呢,我刚才还睡的五迷三倒,这一闻,脑子一下就清亮啦!”
“噢,这两天你可得少浇水,要不然她谢得就快!”老妈又嘱咐着老爸。
“你知道吗,这花开一回,就跟女人做一次月子似的,开谢了就得给她补一补。能踅摸点儿豆饼和马蹄子片儿泡水,浇上点儿肥就好啦!”
都已经是八十世年代改革开放以后的年月了,城里哪还有养马的人家呀!可老妈发了“懿旨”,老爸岂能不俯首听命。难为他搜肠刮肚,想到了早年住抬山岗的老朋友,一骑好几十里的自行车,到底还是淘腾来了。
“念桥边红药,年年知为谁生”,这是南宋临安词人姜夔的名句。老妈不懂文词,却理解得与古人一样,就是花知人心,也随人意。那些年,老妈当居委会主任,样样工作都拿先进,单位的大奖状,没少得;个人的大红花,更没少戴。创办的区街企业,也实现了产品升级换代,完成了整体搬迁。几乎所有的这一切都那么顺风顺水。是不是和年年都奉上的那一簇粲然一笑的君子兰有关系?花雅人旺,花抬业兴,这极有可能就是冥冥之中的那一种看不见的助力吧!
三
台湾女歌手邓丽君,在歌里唱道,“好花不常开,好景不常在。”这词叫人好伤感,也给我们作儿女的留下了满腹的心酸。老爸老妈那种“公不离婆,秤不离铊”的日子,若是能总这样持续下去,该有多好啊!
然而,尽管自己不喜欢《红楼梦》葬花词里的:“一朝春尽红颜老,花落人亡两不知。”那种悲悲切切的哀怨,但花衰人老,却是宇宙间无法抗拒的规律。终于,那叫人痛断肝肠的一天到了。老妈溘然而走,老爸泪湿双颊,
“你妈跟我这一辈子,遭了罪啦!”大滴大滴的老泪簌簌而下。
奇怪的是,唯独那一年,窗台上的那盆君子兰,本已经到了结蕾绽放的时候,却第一回缺席了,再也没能见到她的倩影。家里常年陪老两口的驻家保姆,也是一位守寡的孝女。瞧着老爸总坐在床上,盯着那两张当年和老妈新婚的婚纱照片,还有六十年钻石婚的近照,喃喃自语,就劝他说,“大爷,今年君子兰没开,是不是她也知道大娘不在了,是陪着大娘去那边开花了吧?你不能老是放不下呀!”
或许这句话说到了他心里,那以后,他对君子兰的热度好像冷了很多。可能他想明白了,有大花朝上,红红火火的君子兰相陪,老妈不会再那么孤独寂寞了。
那棵君子兰还是一如既往地摆在窗台上,但叶子的边儿却出现了枯黄色的卷沿儿。不知道是渴的,还是涝的……
老妈在的时候,对老爸干活儿时造得邋邋遢遢的不利索劲儿,几乎嘚咕了一辈子,“又出摊儿卖了!能收拾,不得能保持。干点儿活儿,就得挂个幌儿。浇个花,还能洒半窗台。得一个“极好”的人跟腚收拾!”老妈走了,老爸却变乖了,变得“利索”极了。再也看不到他搬拢这个,鼓捣那个,出摊儿卖了。可话也明显见少了,看得我心里好难受。哀大莫过于心死,老妈去了,也带走了他的魂儿啊!
两年之痒差了两个月,一如老妈西行,离开得那么突然,他也急急忙忙追随老伴儿去了。像是约定好了,同床同穴同生死,相倚相随不相离。写成了“在天愿为比翼鸟,在地愿为连理枝”的今日版。
“四哥,这棵君子兰还能缓过来吗?”保姆拾掇屋擦着窗台问我。我摸了摸盆土,湿乎乎,不缺水。可再看两边,大以前那油光锃亮的宽叶子,此刻都垂下头蔫巴了。我小心翼翼地往上拔了一下……
人走了,花枯了。那棵就像是与老妈同呼吸,与老两口共命运的君子兰,也寿终正寝了。从这一天起,她也移位了,移入了我心灵中的“窗台”。那向上绽放的金红色花球,开进了我的梦里,成了一辈子伴随着我,总会经常闪回的心屏宝影……
2025年5月31日于德克萨斯州




恭喜灌园痴叟老师江山征文收获一枚鲜亮的红豆,而不是恭喜老师带来的精彩美文,当时脑子有点糊涂,不好意思了。再次感谢老师大力支持!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