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星星】 人情世故的暗面艺术(杂文)
人生识字之初,尚未入得孔孟之道,人情世故的课程却已然开堂授课了——最初的一刻竟是给压岁钱时被大人硬生生按压手臂推回去。世故之课,它如无形幽灵,无需书本亦无课表,却悄然占据着我们人生最广阔的操场。人们奉此为“处世的智慧”,甚至洋洋自得于“世事洞明,人情练达”这一种虚伪的成就。然而剥开温情的锦缎,露出的内核却不过是用精明的计算替换了血肉情感,其本质冰冷尖锐,恰如一层精心掩饰人性苍白的暗色油彩。
人情世故的滋生蔓延,自其伊始便以利己为底基。《易经·系辞》所谓“憧憧往来,朋从尔思”,勾勒的恰是人间往来之利害脉络——众人因逐利而聚合环绕的景象,已非什么隐秘画图。儒家素倡“仁爱”,却亦不免在“敬鬼神而远之”的告诫中,为势利心的滋生与蔓长预留一方余地:温情之面纱被悄然拂落,唯余精打细算的人际关系策略。世人常借孔子遭遇陈蔡之困时颜回在破屋中悄然烹米故事,用以彰显危难时节情谊的可靠。然而当儒家圣哲最终成为帝王治国之符号后,其真正在民间蔓延渗透的效果,竟是助长了一番无比庸俗的人情文化。清人蒋士铨在《临川梦》中道:“大抵人情乐苟安,厌得是,喜逢迎。”此中揭示的恰是庸俗世故借“礼义”的华丽绸缎堂皇包裹,实则行自我保全、精于计算之实。
至人情世故深入骨髓之际,一整套“世故礼仪系统”便随之被精致建构起来,它悄然地、又无可拒绝地侵蚀了真实情感的生存空间。《礼记》所记“礼尚往来。往而不来,非礼也;来而不往,亦非礼也”,这朴素箴言本意在于平衡社会关系结构,然演变至末流,反而成了关系网络里锱铢必较的实用法则。昔日的年节赠礼、人情账册,无不记载着人情往来间隐伏的债码。曾国藩于《曾文正公家书》中教子言曰“常存休戚一体之念”,分明带着士大夫阶层维系人情网络的高度自觉。
最令人惊心的莫不过“场面话”这门精致艺术。胡适自述幼时家中每有丧事,常奉母命代写挽联,写罢复呈母验看,“她看完总说:‘要学作挽对,须先得会说“说不出的痛苦”这种套话!’”——“痛苦”的真诚本在难言之痛里,却偏偏被转化成为虚伪的修辞公式。王国维尝喟叹“社会上之习惯,杀许多之善人”,那些虚伪俗常之套话即如钝刀,一点一点切割残存的心灵真实,最终杀死灵魂之善。“场面话”如无孔不入的迷魂汤,温软融化最后一点棱角。
被这一套“人情”与“世故”双重枷锁囚禁太久的灵魂,终不免发生可怕的内在精神塌陷。
钱钟书于《围城》中刻画方鸿渐等名流,最擅洞察世故之毒对人心灵的侵蚀:“他得意而不过分张扬,失意也不过份难受,正是中国士大夫传统练就的特殊涵养。”此所谓“涵养”,实为压抑真实自我直至精神僵死的过程。鲁迅笔下,那位用独特姿势“排”出大钱的孔乙己,亦不过是这人性异化链中的一例祭品。他既无真正归属阶层亦无经济支撑,竟还要学那些他根本无法企及的风雅与“身份”规矩——终致在周遭世界的冷漠与嗤笑中悲凉沉没。
西方大师弗洛姆曾以锋利剖析入世故的泥淖:“逃避自由的心理需求,往往驱使人献出思想与情感的独立性去适应权威与大众。”为能稳妥藏身于人情世故的盾牌之后,国人纷纷缴上本真思考之能力。从昔日裹足之肉体扭曲,到现代“识大体、懂分寸”的精神桎梏——灵魂屈服于潜规则的巨链下变形得多么彻底!旧时代的辜鸿铭,顶着脑袋后面一条象征封建尾巴的辫子活到民国;可悲的是,这荒谬形象竟不过是整个民族精神长期自我囚禁的绝佳象征与缩影,即使在新世界之下,我们仍未能彻底割断自我精神缠绕的绳缚。
步入那网络时代中如烟云弥漫的微信江湖内,人情世故又有了新的舞台并大放异彩:朋友圈变作自我表演的精致橱窗,点赞数量成了社交行情起伏的新式人肉通货——那些小红点如货币数字跳动般在社交空间流通兑换价值。昔日传统规则尚需人情债务有形的“账簿”记载管理,今时网络技术却使计算更为隐形、高效,精神世界几乎彻底沦为市场附庸。世故之疫毒在网络时代借新的翅膀飞舞更远:点赞经济以极速传递虚假温情信号,红包大小如标尺丈量关系距离,那看似快捷便利的数字链实际上已重新织起一张庞大精密的利害新网,束缚在其中的灵魂们却往往错觉于自由和温暖,何其可悲而具反讽意味。
明代刘基曾在《卖柑者言》中借老叟之口诘问:“观其坐高堂、骑大马者,……又何往而不金玉其外,败絮其中也哉?”古时卖柑老者一眼望透人情浮华背后的精神荒芜,而我们今日是否可拥有这般澄澈眼神?世故如同一件华裳,众人争相披裹,唯恐不及。然而被伪饰淹没之真我,在重重关系面具下,已然丧失本初模样。世故如同冰河冻土,冻结了鲜活的心绪涟漪。
摆脱“伪人情”而寻求“真世故”,方为人间清醒的第一步。所谓情义若剥除了精算利害之心,或许才是那“休戚一体”的境界真容。愿我们终有勇气,从关系学账簿中逃逸而出,找回那一点不必表演的本真灵魂。那或许方是人们于寒凉人际关系中最可珍存的一丝真暖意。
当我们不再为了点赞而“点赞”,当“人情”不再等于“世故”,那点人之为人的朴素温暖,才可能真正重返人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