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午姐姐打来电话，这几天正是坝上挖苦菜的时候，昨天去地里挖了半天，也没有挖多少，还冻得有点感冒。今天市场上买了几斤给你们寄去，你们尝个新鲜，这可是家里最好的特产。
　　 寄点苦菜，是姐姐心中最沉甸甸的姐弟之爱。我和姐姐说：“几十元一斤，千万不要花钱买，我对苦菜不是特别喜欢的。”说归说，姐姐是不会听的，知道我是心疼她花钱。姐姐和姐夫两个老农民，脱贫搬迁住进县城，生活来源极其微薄，我还真是心疼为我吃上一口故乡的苦菜而发生的开销。我和妻子感慨：“姐姐寄来的哪里是苦菜，分明是故乡的春风夏雨，故土离情。”
　　 “童年打开的味蕾是一生的记忆”，这话我是笃信的。看现在一些老人们的回忆，一提到童年母亲制作的食物，即便是一钵子稗糠野菜，也会文思情涌，赞不绝口，不仅仅是因为“就是好吃”的味觉记忆，更是因为其中寄寓了故乡情结和深深的母爱。童年的味蕾，是物理特性的感性记忆，更是情感意识的理性存储。
　　 前几天，看到康保籍作家张国亮关于“坝上苦菜”主题的文章，结尾时他写道：每逢小满这个时节，“所有对苦菜有着特殊情结的坝上人、西部人，都会不由自主地想起苦菜。”张先生站在文学的制高点上，审视故乡野菜的内涵和外延，自然就窥察到了野菜的故乡情感价值。阅读张先生的文章能够体味到，在坝上，这苦菜的文化意境一点不输于莜面。
　　 其实早些时候的这种野菜，就是贫困人们赖以充饥的野生植物。乡亲们并没有把这野生的东西当作山珍海味。挖野菜，吃野菜，都是生存的需要，并非生活的点缀。当时的野菜总是和“吃糠咽菜”一起出现，在老百姓那里，很少有人去记录赞美。乾隆皇帝曾经作过一首诗，题为《苦菜秀》，结尾两句是：“信能咬得其根者，卓荦何妨百事营。”从诗中可以看出，皇帝眼里的苦菜也非佳肴，而是把吃苦菜当作一种人生的历练，“只要你能吃得了苦菜的苦，有什么事情还办不成功呢？”乾隆皇帝以一叶小小的苦菜，精心构制出一幅“观风劝吏”的意境来，足见苦菜所包含的一种可以为人生借鉴的苦中作乐、以苦励志的文化寓意。
　　 记得童年时候，为了节省粮食，改善口味，母亲用嫩灰菜、嫩沙蓬等野菜制作一种叫“傀儡”（“块垒”）的面菜杂糅的主食，那味道实在不怎么样。每每因为孩子们皱着眉头不愿动筷子而遭到父亲的严厉呵斥：“黄瓜茄子好吃，去哪里淘换来！赶快吃！”当时如果有黄瓜茄子，这灰灰菜一类的野菜绝不会成为父母做饭时的看重，也不会成为改善食品结构，平衡营养的艰辛追求。
　　 但是，野菜也是分等级、分地位的，灰灰菜、沙蓬之类和苦菜就不在一个等级上。同样是野菜，苦菜则具有不亚于家菜的尊贵地位。在故乡，乡亲们出于对苦菜的尊重，亲切地赋予她一个“甜苣菜”的美名，以此来消除那“苦”字包含的艰辛和愁怨。今年野菜刚上市的时候，刚刚宣布脱贫没几年的故乡，一斤居然能卖出80元的天价！批量上市之后，一斤也不低于30元！这份“贵重”，其它野菜无论如何不能与之比肩。
　　 小时候的一个夏天，我发烧感冒，持续高烧几天退不下来。隔壁的凤英大嫂挖回来半篮苦菜，家都没回就送到了我家，告诉母亲说：“白生生胖嘟嘟的几根甜苣，快给孩子凉拌的吃一口，都说甜苣能退烧呢。”母亲开水焯过，放了盐和醋，端给我吃，嚼一口，脆生生、凉丝丝的，淡淡苦味转换成了甘冽的清香，存留在口腔里、食道里，也存储到了记忆中，那味道至今记忆犹新。后来才知道，大嫂说苦菜退烧，并非民间传说，确有文献依据，《中药大辞典》就记载，苦菜“味苦、性寒，具有清热解毒、消肿排脓、凉血止血功效”。
　　 五十多年后的今天，竟然仍然有着再吃一口的强烈冲动。雕刻在记忆深处的苦菜的味道，超越了美味珍馐的诱惑，化苦楚为甘甜，再次从记忆回到了现实。这倒是真正践行了乾隆的诗句意旨。五十多年的感悟，我惊叹，原来苦菜已经成为坝上人心中的一个文化符号。
　　 我想起了母亲在世时的一个故事。八十多岁的时候，我们带着母亲去华北大平原的一个果园采摘黄杏。到了杏林，母亲对挂满枝头的黄杏不屑一顾，却被一片绿茵茵的苦菜所吸引，我们只好陪着她采起了苦菜。回到家里，母亲亲自下厨，做了一顿莜面苦菜饺子。饺子上桌后，母亲一边品尝味道，一边回忆她小的时候和大姨走出去十几里路挖苦菜迷失方向的故事。不过她并没有吃多少，尝了两个就放下了筷子。母亲说：“关南的苦菜叶子大，没根，与咱口外老家的红芽芽苦菜没法比。包出的饺子不是咱老家的味道，可能拌馅儿时香油也放多了。”母亲的话忽然让我明悟了“露从今夜白，月是故乡明”的诗情寓意，不仅是露水、月亮有着深沉的故乡之情，苦菜也一点不含糊。
　　 是呀，当时在老家吃野菜馅儿饺子，哪来的香油可放。不过母亲说得很是客观，中原的苦菜确实不能和坝上老家的苦菜相比，二者也不属于一个等级。中原的以叶为主，家乡的以根为主，中原的身姿碧翠婆婆娑娑，而家乡的却是洁白似玉亭亭玉立。离开母亲，妻子笑着对我说：“老娘没吃饱，下午准备猪肉馅儿，晚上包茴香饺子。”
　　 有意思的是，过了几天，母亲忽然对我说，星期天要是有空，还去那片杏林挑甜苣去吧。她的心里还在惦记着那片苦菜！母亲的年纪越来越大，食物的取向要求尽量顺口，合乎老年人的脾胃。平原的苦菜吃的是叶子，口感自是不佳，加之是高纤维的植物，老年人难以克化，母亲不喜欢自在情理之中。但是，不喜欢吃，却惦记着采。我忽然明白，母亲惦记的那里是苦菜，她惦记的是童年以及坝上故乡的记忆，惦记的是采苦菜的过程。我敢肯定，母亲希望再去那片杏林的时候，她的脑子里一定播放着她的人生记录影像：那里有草原、有土坯房、有把苦菜叫作甜苣的方言，还有罩着彩色头巾在太阳地里寻觅苦菜的少妇身影，以及家中嗷嗷待哺的缺少营养的孩子……
　　 任何一种文化符号都兼具物质性和精神性，坝上苦菜是生活沉淀和文化熏染共同孕育的，沉淀着一种具有坝上高寒耐旱植物特有的精神品格。坝上人家到了秋天会手工生产山药粉，也就是土豆淀粉，俗称磨山药粉。其成品就是经过反复过滤沉淀得到的，过滤沉淀的时间越长，次数越多，淀粉就越白、越细、越精，非付出更多的汗水，不可有高等级的淀粉收获。苦菜从果腹的野菜到“珍馐美味”，一路走来，不仅见证了社会翻天覆地的伟大变化，同时也见证经历了这个世界的飘风苦雨和坝上人脚高步低的苦难行程，其过滤沉淀的次数和时间相对于淀粉来说，那是无限的超越，其洁白、精细的程度极具精神的意象，其中不难检验出坝上人的精神图谱基因。
　　 苦菜的文化寓意，不仅在于其味道之苦，还在于其价值中所包含的生活之苦，更在于其所包含的亲情、友情。
　　 涛哥住在康保，他知道母亲喜欢家乡的“红芽芽”苦菜，母亲在世的时候，小满前后他都会给母亲寄一箱来。每次收到包裹，母亲都爱不释手，把一箱苦菜一把把整整齐齐分开，盘腿坐在床上，拿起电话本，给孙子们一个个打电话：“你涛叔叔又寄来了红芽芽苦菜，快点过来拿一把。快点啊，给你留着。”母亲去世后，依然能够收到涛哥的馈赠。每当收到涛哥的惦记，我就想起母亲来，想起母亲对红芽芽苦菜的钟爱，对故乡的惦念。在精心烹饪这箱红芽芽苦菜的时候，我的心里总是异常的温暖。我不认为这是一箱野菜，总认为这是一箱满满的故乡文化，是一箱满满的惦记与关爱。今天的社会，是一个精神生活为导向的社会，物质的多与少，味道的苦与甜都在其次，重要的是传递着凝聚了故乡文化因素的情感。这情感的传递，不正是一种文化传承，不正是坝上人的真品质么。
　　 2025.5.2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