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金文·芳华】新荷出水来(散文)
晨露未干。冷,清冽。一茎新荷,如箭!猝不及防地刺破水面。笔挺,向上,刺着灰蓝的天。
新荷。挺得那么直,像饱蘸了绿意的笔?不,更像绷紧的弦,随时要射出什么。亭亭?是孤绝。粉瓣儿怯怯卷着,裹住的哪是晨光?分明是昨夜未散的幽梦,一团温吞的、不肯醒的混沌。那尖儿上凝着的露,水晶?太硬了。是欲坠未坠的泪珠吧,悬在那里,颤着——谁的心事,含在唇边,欲说,又狠狠咽下。指尖突然触到书脊的凉,昨夜那本《花镜》,“初发如笔,盛时如盏,落瓣如船”……冰冷的句子,竟把一生都框死了?像预言,更像咒语。心,倏地一紧。
日头爬上来,有点烫了。池子里的荷叶,哗啦啦翻涌,绿得发躁。白荷,就立在那片动荡的中央。花瓣上那些细密的纹路啊……冰裂?不,是挣扎的痕迹,是风霜刻下的旧伤。风,又来了!花瓣猛地一抖,仓皇打开,像受惊的蝶翅。一只蜻蜓,正停在卷边的叶上做梦,被这突如其来的战栗惊飞,逃了。像……像极了那年苏州拙政园!那个闷热的午后。记忆的碎片扎进来:“一箭新荷出水来……”谁的诗?忘了。只记得热浪里,一片死寂的绿。池边,一位老尼。枯瘦的手握着笔,一笔一划,在发黄的纸上临池抄经。墨味沉沉;荷香浮浮。混在一起,是种奇异的腐朽与新生的纠缠。她腕上的银镯子,偶尔磕到冰冷的石案,“铛——”一声,清越得惊心,在浓稠的午后荡开,又迅速被吞没。那时,我木然看着。她笔下那个词——“优钵罗华”?喉间突然滚过一串陌生的音节。懵懂,隔着一层雾。
此刻!我死死盯着,眼前这株素白的莲。像被闪电劈中。那瓣,那蕊,那从淤泥里挣出的白……无尘?何止!是焚尽了一切污浊后的余烬,是月光被揉碎了,又凭着执拗,一片片重新聚拢、捏合,才勉强成形的骨朵儿。冷到极致,也净到极致。原来……“优钵罗华”,青莲……是这般模样。心口,像被那清冷的月光刺穿了,豁开一道口子,灌进旷野的风。懂了?还是更痛了?说不清。
淤泥。浊水。它怎么就钻出来了?那支荷。白得,刺眼。都说它不染,可那支荷的根,分明还在浊水里颤着。
你试试看?从这黑黢黢、黏糊糊的烂泥里,挣出来?骨头都要被腌入味了吧?可它……它就立在那儿。茎,绷得笔直,带着一股子狠劲。濯清涟?不妖?谁定的规矩!那瓣儿,薄得像要化了,边缘却硬生生支棱着,像……像刚磨好的刀锋,冷光一闪。清高?更像是孤注一掷的倔强。
风。来了。荷叶哗啦一片。什么“缕缕清香”?骗人的。我使劲嗅——是水腥气,混着根茎深处那点……腐烂的甜?若有若无。抓不住。倒真像远处飘来的什么声音,断断续续,唱着什么?听不清。心,跟着晃了一下。浊世里的这点香,能撑多久?
采莲女的笑语?白居易写的。阳光,水面,新妆……多亮堂的画面。此刻,只觉得晃眼。那笑声,隔着千百年传来,脆生生的,反而衬得这池塘……死寂。水里倒影扭曲着,我的脸,和那朵莲的影子,搅在一起,分不清谁更苍白。
“予独爱莲……”周敦颐的声音在脑子里响,嗡嗡的。爱?怎么爱?捧在手心?供在案头?它就是从这泥里长出来的!根,还死死抓着那团黑。出淤泥?不染?那花瓣上细细的纹路,像不像挣扎时抓破的血痕?洗净了,就真干净了?那“不妖”的姿态,绷得……累不累?我看着它,像看一个苦行僧,把自己勒得太紧。有点……喘不过气。
菩萨?佛经?优钵罗华?青莲?清净无染……大词儿,悬在半空。这朵白莲,就在眼前。水珠从瓣尖滚落,砸在浮萍上,“嗒”一声。清越?更像是叹息。它真能代表菩萨吗?那低垂的花心,包裹着嫩黄的蕊——是慈悲?还是……一种拒绝?拒绝这泥,拒绝这水,拒绝靠近的一切?慈悲,不该是暖的吗?这莲,冷。月光揉成的?不,是冰雕的。指尖碰一下,会不会冻伤?
清净?澄澈?心?我的念头像池底的烂泥,咕嘟咕嘟冒着泡。名利?欲望?困?迷?谁不想斩断?可看着它,我只觉得……遥远。像供桌上一尊完美的瓷器,碰不得。它的清净,是抽离,是隔绝。我呢?鞋底还粘着街上的口香糖。
慈悲?关爱?帮助?它的花苞,裹得那么紧。花瓣层层叠叠,守护着那点嫩黄。是怕被玷污?还是……吝啬?阳光洒下来,它只给自己镀了层金边。那暖意,透不到水底。帮谁?怎么帮?它连自己的影子都嫌脏,沉在水里,黑黢黢的一团。
智慧?看透虚妄?它挺立着,目光(如果它有)直直向上,望向虚空。尘世的烟火,水下的纠缠,它仿佛……不屑一顾。是智慧?还是……一种傲慢的盲?超凡?代价是切断根须吗?它的智慧之光,照不亮脚下三尺淤泥。
忍辱?苦难?挫折?它挺着。花瓣被风吹得乱颤,就是不折。是坚韧?还是……麻木?习惯了这浊水的浸泡,习惯了这风的撕扯?不抱怨?不放弃?不屈服?也许……它只是不会说话。那沉默的挺立,是力量?还是……一种更深的绝望?谁知道它在泥里,经历了怎样的窒息?
禅意?每一朵莲都蕴含?无尽的?我盯着它。花瓣的弧度,叶脉的走向……看久了,眼睛发酸。除了白,除了冷,除了那股子拒人千里的倔强……还有什么?宁静?深远?我只感到一种巨大的……空。它在绽放?还是在……凝固?不张扬,不炫耀?这遗世而独立的姿态,本身就是最尖锐的宣告!
柔软?坚韧?菩萨的慈悲之心?包容?它的花瓣边缘,分明是锋利的。温暖?一丝也无。花心的芬芳?凑近了,只有一丝极淡、极冷的清气,吸进去,肺腑都凉了半截。照亮黑暗?它更像一束惨白的探照灯,只照见自身的孤绝,把周围的混沌衬得更黑。
它立着。我站着。中间隔着一池……无法言说的泥泞。它洁净无染?或许吧。可我闻到了,那根茎深处,属于淤泥的……腥气。挥之不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