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丁香·花香】槐村(小说)
清晨五点,陈阿公的枣木梆子敲碎薄雾。
木纹里嵌着四十年霜雪,敲过牛耕地的清晨,也敲过联产承包的黄昏。他揭开棉布里的豆腐,石膏香混着露水味漫开,竹刀落下时,三十八块豆腐在晨光中颤巍巍的,像村妇们刚蒸好的米糕。
「卖豆腐——嫩乎的水豆腐——」
声音掠过晒谷场,惊飞了槐树上的麻雀。李婶趿着露趾的布拖鞋追出来,竹篮里的硬币沾着和面的面粉:“阿公,来两块,给虎娃做鸡蛋羹。”阿公切豆腐时瞥见她鬓角的白发——去年她儿子在城里工地扛水泥,今年说在电子厂拧螺丝,可寄回家的钱怎么越来越薄?
村尾突然炸开叫骂声。王二媳妇的尖嗓门刺破晨雾:“周德发!你把退休金藏墙缝里发霉是吧?我弟娶媳妇要八万八彩礼!”阿公默数刀数,第三十六刀时,“咣当”一声瓷盆碎响。他摸出块干净纱布,把篮底碎豆腐包好,准备给村头聋耳背的周奶奶送去——那老婆子总说阿公的豆腐比她老伴在世时做得还嫩。
田埂上,张大爷蹲在自家稻田边抽旱烟。稻苗稀稀拉拉,像他头顶的头发。“阿公,”他磕了磕烟袋锅,“你说现在的年轻人,咋就瞅不上这黄土地呢?”远处田埂上,阿强晃着刚买的智能手机走过,屏幕蓝光映着他嘴里的电子烟:“种个屁的地,我在快手看人家直播吃饭都能赚钱。”
阿公的三轮车碾过露水,车辙在泥土里画出蜿蜒的线。他想起二十岁那年,推着同样的车走二十里路去镇上卖豆腐,裤腿上的泥浆能搓出半碗土。如今车把上挂着个铁盒子,装着五角一元的硬币,偶尔会多出游戏币——准是哪个调皮孩子干的,去年他还在盒里发现过网吧会员卡。
日头升起来时,木桶见底了。最后一块豆腐卖给孟家老太,她手背上的老年斑比去年密了些:“阿公,称半斤,老头子说想吃麻婆豆腐。”阿公知道,她儿子又去县城找媳妇了——那女人前年跟个收废品的跑了,这事早成了村里的闲篇。他多切了二两,用荷叶包得方方正正:“婶,趁热吃,豆腐经不住放。”
回家路上,链条突然卡住了。阿公蹲在槐树下修理,听见两个小学生对话:
“你爸妈今年回来过年不?”
“不回,我妈说在广州电子厂加班有三倍工资。”
“我奶说,再没人种地,以后我们吃啥?”
“吃外卖呗,我爸说城里啥都能网购。”
链条“咔嗒”归位,阿公推着车继续走。远处小学校响起课间操音乐,他忽然想起孙子阿林小时候,总趴在他背上哼《运动员进行曲》。现在阿林在省城念大学,学的是计算机,说以后要当“码农”,阿公不懂那是啥,只知道肯定和他的石磨豆腐不一样。
暮色漫进村时,阿公在豆腐坊磨豆子。石磨转动声中,他听见隔壁孟家又传来争吵——这次是孟家孙子在哭:“我要妈妈!电视里的小朋友都有妈妈!”孟老太的哄劝混着抽泣:“乖孙,妈去很远的地方赚钱了,等你考上大学,妈就回来了。”阿公把泡好的豆子倒进磨眼,白浆缓缓流出,像谁在暗夜里流泪。
这年冬天,阿公第一次收到电子红包。除夕夜,阿林在家族群里发了个88.88元的红包,老人们不敢点,阿公咬咬牙按了接收,手机“叮”地响了一声。他盯着屏幕上的数字,想起年轻时走街串巷卖豆腐,一天赚不了两块钱。窗外,阿强家新买的小汽车在雪地打滑,车灯照亮了墙上的“计划生育好”标语——那标语已经褪成了浅粉色,像块过期的糖纸。
开春时,阿公的三轮车绑上了二维码。
那是阿林寒假回来装的,小伙子戴着新眼镜,蹲在槐树下教他:“爷,有人买豆腐你就打开这个App,扫一下就行。”阿公粗糙的手指在屏幕上戳了十分钟,才弄明白“微信支付”是怎么回事。末了他忽然问:“这码要是被雨淋了咋办?”阿林笑出眼泪:“爷,这是电子的,淋不坏。”
李婶来买豆腐时直摇头:“现在去镇上买菜,卖菜的都举着牌子让扫码,我这老花眼,根本看不清哪个是收钱的码。”阿公往她篮子里多塞了块豆腐:“婶,你还是用现金吧,我这脑子记不住那些数字。”背地里,他却偷偷让阿林教了三遍,怎么查看“零钱余额”——他怕自己哪天糊涂了,收错了钱。
村东头的稻田里,张大爷和儿子吵得震天响。“爹!”小张提着除草剂桶,“现在谁还人工除草?你这几亩地,我一天就打完药了!”张大爷抄起锄头拦在田埂上:“你敢打药我就和你拼了!你妈当年就是闻多了这玩意才得的病!”阿公推着车路过,看见小张眼里闪着泪花,想起这孩子小时候总跟着自己学认稗草。
孟家媳妇突然寄来封信,说是在东莞的电子厂上班,让儿子好好读书。孟家孙子举着信纸在村里跑:“我妈说,等她攒够钱,就给我买智能手机!”阿公看着信纸上的歪扭字迹,想起那女人去年走时,指甲上涂着鲜红的指甲油——那颜色和除草剂的警示标签一模一样,都是不属于农田的红。
夏天,阿强买了辆二手小汽车。那车锈迹斑斑,喇叭还时不时失灵,可他每天都要绕着村子开三圈,车窗摇下来,放着震耳欲聋的《爱情买卖》。“阿公,”他叼着根牙签,“以后你卖豆腐坐我车,省得推得费劲。”阿公摸了摸发烫的车门,想起自己年轻时赶牛车的日子,牛蹄踏在泥土里的声音,比这汽车引擎声好听多了。
大学生小李回来了,抱着一摞考编资料。他每天坐在村部的槐树下背书,阳光透过树叶在他白衬衫上洒下光斑,像撒了把碎粉笔末。有天阿公路过,听见他对着手机视频学面试礼仪:“各位考官好,我是17号考生,今天我要论述的题目是——”话音未落,树上的蝉突然叫了起来,把他的话切成了碎片。
这年秋天,村里第一次出现土地荒芜。张大爷隔壁的田没人种了,野草长得比人高。阿公推着车经过时,看见几只白鹭站在草丛里,忽然想起年轻时,这样的荒田会被骂“懒汉田”,现在却成了常态。他弯腰拔了棵稗草,草茎里流出的汁液,比往年的更苦。
冬至前,阿公的豆腐坊来了个不速之客。一个穿西装的年轻人提着公文包,说要收购他的豆腐坊,改成“非遗体验店”。“老爷子,”年轻人递来名片,“我们公司搞乡村旅游,您这古法工艺就是卖点。”阿公看着名片上的“文旅开发”四个字,想起阿林说过的“互联网+”,突然觉得这些新词像团乱麻,缠得他脑仁疼。
深夜,阿公坐在门槛上抽烟。远处,阿强的小汽车大灯扫过晒谷场,惊飞了一群过夜的麻雀。他摸出手机,给阿林发了条短信:“娃,你说这豆腐坊,到底该不该卖?”屏幕上的光标闪了很久,最后跳出一行字:“爷,时代变了,您得跟上潮流。”阿公看着那行字,又看了看屋里的石磨,忽然觉得自己像块被遗忘在角落的老豆腐,正在慢慢变酸。
2018年的夏天,槐村的稻田里竖起了塑料稻草人。
张大爷蹲在田埂上骂街:“龟儿子!这玩意能吓走麻雀?分明是糟践庄稼!”他面前的稻草人穿着花衬衫,戴着墨镜,手里还举着块写有“拼多多果园”的牌子,风一吹,墨镜就歪到鼻子上,活像个喝醉的二流子。
阿公的豆腐车旁多了个塑料筐,里面装着代收的快递。李婶来取孙子的运动鞋,拆开包装时直皱眉:“这鞋比镇上买的便宜一半,咋闻着有股子塑料味?”阿公看着包装盒上的“拼单成功”字样,想起阿林说过的“下沉市场”,忽然觉得这四个字像块石头,沉甸甸地压在他的豆腐筐上。
大学生小李的考编之路卡在了体检关。他站在县医院走廊里,盯着体检单上的“轻度脂肪肝”发呆,想起这几年备考时,每天晚上都要吃两包泡面配榨菜。路过医院门口时,看见虎娃举着手机直播:“家人们!这就是县城的大医院,比俺们村卫生室气派多了!”镜头扫过小李苍白的脸,他急忙转身,却撞翻了旁边的共享单车。
孟家孙子上小学了,书包里装着奶奶给的智能手机。有天阿公送豆腐时,看见他躲在柴房里玩“王者荣耀”,屏幕蓝光映着他咬铅笔的嘴。“阿公,”男孩头也不抬,“你知道怎么充钱买皮肤吗?我奶奶说你会用手机收钱。”阿公看着屏幕里拿着光剑的英雄,想起自己年轻时画在豆腐车上的孙悟空——那时候的孩子们,追着他的车跑,只为看一眼手绘的齐天大圣。
最轰动的新闻是虎娃成了“拼夕夕店主”。他在网上卖槐村的土鸡蛋,配图是自己抱着母鸡的照片,却被网友举报“虚假宣传”:“你家母鸡怎么可能会摆拍?”虎娃一气之下直播杀鸡,血流了一地,吓得李婶当场晕过去。阿林听说后直摇头:“乡村电商不是这么玩的。”可虎娃的店铺销量却翻了三倍。
这年秋天,阿公的豆腐第一次滞销。他推着车在村里转了三圈,铁盒子里的硬币还没填满底。最后只好把剩下的豆腐送给村部的扶贫工作队,队长拍着他的肩膀说:“大爷,您这豆腐要是能做成真空包装,我能帮您卖到市里去。”阿公摸着队长递来的真空袋,觉得那玩意像给豆腐穿了件塑料寿衣。
深夜,阿公在豆腐坊磨豆子。石磨声中,他听见隔壁虎娃在打电话:“宝贝,等我赚够钱,就去县城买套房,咱们再也不回这穷地方。”阿公想起虎娃小时候,总跟着自己学推磨,那孩子的小手把磨盘推得咯吱响,眼里满是新奇。现在磨盘还在,可推磨的人却想把它扔进拼多多的仓库。
冬至那天,阿公收到了阿林寄来的羽绒服。他穿着新衣服去送豆腐,却被李婶笑:“阿公,你这衣服比城里的时髦老头还洋气。”阿公摸摸亮闪闪的面料,忽然觉得自己像个被包装好的商品,摆在拼多多的货架上,等着被人拼单买走。
2019年腊月廿八,槐村的年味被一条谣言冲淡了。
张大爷偷偷去田里撒稻种,被志愿者拦下来:“大爷,现在不让下地!”老人急得直跺脚:“不让种地,秋后吃啥?”志愿者叹了口气:“大棚草莓都种上了,您就别操心了。”张大爷看着远处的塑料大棚,忽然咳嗽起来——那里面飘出的农药味,比往年的都刺鼻。
小李成了防疫志愿者,每天背着喷雾器在村里消毒。他的考编资料放在帐篷里,空闲时就拿出来看,消毒液的味道渗进纸页,像给文字蒙上了层保鲜膜。有天他给孟家送物资,看见孙子正趴在窗台上玩手机,屏幕里是个跳舞的卡通人物,跟虎娃直播时的动作一模一样。
最魔幻的是孟家媳妇的“云祭祖”。她在抖音上直播给祖坟磕头,身后是块绿幕,P着烟雾缭绕的特效。“爸、妈,”她对着镜头哭,“今年没法回去上坟了,给你们转了200元红包,记得收啊!”直播间里,有人刷了个“穿云箭”,有人留言:“这坟头草都三尺高了,还好意思说?”
封村第20天,阿公接到了个特殊订单。小辉在微信里说:“阿公,我爸妈都被隔离了,能送块豆腐吗?”老人连夜做了豆腐,用塑料袋包好,放在村口的物资架上。第二天,他收到小辉发来的照片:男孩站在阳台上,举着豆腐对着太阳,阳光把豆腐照得透亮,像块会发光的琥珀。
2020年春天,槐村的桃花开得格外寂寞。阿公站在豆腐坊门口,看见阿林穿着防护服进村,手里提着台测温仪。“爷,”阿林的声音透过口罩,“以后别出去卖豆腐了,我给你弄个社区团购群,线上下单,我给你配送。”阿公看着儿子护目镜上的雾气,想起他小时候得腮腺炎,自己连夜磨豆腐给他退烧的情景。
。只有虎娃的直播间更火了,他穿着防护服卖草莓:“家人们!这是抗疫草莓,吃了增强免疫力!”
深秋,阿公的社区团购群里来了位特殊顾客。那人每天都买一块豆腐,备注写着:给村口防疫员加餐。阿公不知道是谁,但每次都会多切二两,用荷叶包得方方正正。某天傍晚,他看见一个穿红马甲的年轻人蹲在帐篷里吃豆腐,月光照在他的防护服上,像披了层银色的铠甲。
2021年清明,槐村的坟头多了直播支架。
虎娃的“槐村往事”账号火了,他跪在太爷爷的坟前直播哭丧:“家人们!看看这荒草丛生的祖坟,太爷爷要是泉下有知,得多心寒啊!”镜头扫过坟头的杂草,他忽然抽出镰刀,却不小心割破了手。弹幕里飘起“666”,有人打赏“哭坟套餐”,虎娃含着血指笑:“谢谢大哥的穿云箭!”
阿公的豆腐成了直播间的“乡愁符号”。虎娃举着豆腐对着镜头:“家人们!这是俺们村80岁老爷爷做的古法豆腐,吃一口就想起奶奶的味道!”订单像雪片般飞来,阿公却看着包装好的豆腐直叹气——真空袋里的豆腐没了荷叶香,像被关进了玻璃罐的萤火虫。
张大爷的稻田被划入“高标准农田”。推土机来的那天,他搬着马扎坐在田埂上,怀里抱着个铁皮盒,里面装着几十年攒下的稻种。“这些是老旱稻,”他对村支书老王说,“闹饥荒时救过俺们的命。”推土机司机戴着蓝牙耳机,跟着抖音神曲打拍子,没听见老人的话。
小李在镇上开了家早餐店,卖豆腐脑和油条。他凌晨三点起床磨豆浆,手上磨出了血泡,却比考编时睡得踏实。有天虎娃来探店,对着镜头喊:“家人们!看这豆腐脑,跟俺爷的手艺一模一样!”小李想反驳,却看见评论区有人留言:“这才是真正的乡村味道。”
孟家孙子成了“直播童星”。他跟着虎娃拍段子,扮演“留守儿童盼爹娘”,每次都能赚不少打赏。可孟老太发现,孙子夜里常说梦话:“妈妈,别让我当网红了……”老人偷偷给阿公打电话:“阿公,你说这孩子,咋活得像个戏台上的小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