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丁香·花香】蕨芽村的年轮(微型小说)
1979年春分,蕨芽村晒谷场飘着新翻泥土的腥气。老支书杨大贵敲破三枚土鸡蛋,蛋液滑进粗瓷碗时,人群里响起此起彼伏的吞咽声。竹篾席上摊开的牛皮纸袋里,码着油亮的红布条,每条都用炭笔写着户主名:王顺发、李桂花、赵老憨……
“国家让咱们自己种粮自己收!”杨大贵的烟袋锅磕着桦木桌,“今天起,坡上那片黄土地,谁家的苗子谁伺候,打下来的谷子——”他突然提高嗓门,“除了公粮,全归自个儿!”
二十七个汉子蹲在墙根,旱烟杆把青石板磨得发亮。最年轻的王顺发捏着红布条,指腹摩挲着“王顺发”三个字,想起去年闹春荒时,娘把最后一块苞谷饼掰成三瓣,妹妹饿得啃树皮啃出了血。此刻风卷着细沙掠过晒谷场,他忽然闻到远处梯田里隐约的稻花香。
当晚,王顺发打着火把去丈量分到的三亩二分地。月光把他的影子抻得老长,铁犁扎进板结的土块时,惊起几只田鼠。他想起公社大食堂解散那天,有人在田埂上哭,有人偷偷把集体的锄头塞进草垛——而现在,他的锄头正一下下刨开带霜的土坷垃,每一下都像在给土地刻上自家的姓。
1982年芒种,暴雨连续下了七日。
王顺发趴在泥水里,双手死死攥住竹筐边缘。筐里是刚灌浆的稻穗,混着泥浆往下滴。山腰的梯田决了口,浑浊的山洪卷着石块冲下来,撞在他小腿上,疼得他龇牙。远处传来李桂花的尖叫:“顺发!你家水田要塌了!”
他转头望去,自家那三亩二分地的田埂已被冲开半人宽的口子,金黄的稻苗在泥水里打滚。杨大贵带着几个汉子蹚着齐腰深的水跑来,手里的锄头在闪电下泛着白光:“快!用石头堵!”
雨幕中,三十多个身影在梯田里连成一条人墙。王顺发肩膀上压着湿漉漉的麻布袋,指甲缝里嵌满泥浆,忽然听见赵老憨在对岸喊:“这鬼天气!要是有公路,咱早把粮食运下山卖了!”
这句话像根细针扎进心口。蕨芽村嵌在雷公山腹地,出山只有一条挂在悬崖上的羊肠小道,背篓里的粮食要颠簸两个时辰才能到镇里。去年秋收,王顺发背了三十斤稻谷去换盐,半道摔进沟里,粮食撒了个精光,回家后对着空背篓发了整宿的呆。
雨停时,东方泛起铁锈色的光。王顺发坐在垮塌的田埂上,看杨大贵蹲在不远处卷旱烟。老支书的背更驼了,烟袋锅里的火星明灭间,他忽然说:“大贵伯,咱村该修路了。”
1985年惊蛰,蕨芽村来了个戴眼镜的年轻人。
“我是县交通局的小林,来做公路勘察。”年轻人蹲在晒谷场上,摊开皱巴巴的图纸,铅笔尖在等高线间游走,“从这里——”笔尖戳中蕨芽村的位置,“往西南方向,凿通牛角崖,就能接上县道。”
二十多个脑袋挤在图纸周围。赵老憨的大拇指按在“牛角崖”三个字上,那是村西最险峻的峭壁,猿猴都难攀爬。李桂花扯着丈夫的袖子低语:“凿崖?这不是拿命开玩笑?”
王顺发却盯着图纸上那道蜿蜒的红线,想起上个月妹妹出嫁,花轿在山路上晃了六个时辰,新娘下轿时脸白得像纸。他伸手摸摸图纸,指尖触到铅笔划过的沙沙痕迹,忽然问:“要多少钱?”
小林推推眼镜:“按目前预算,至少得二十万。”
晒谷场瞬间静得能听见风掠过草垛的声音。二十万,对种了一辈子地的山民来说,是个比雷公山还重的数字。杨大贵吧嗒着烟袋:“咱村连电灯都没通,哪来的钱?”
“可以争取以工代赈。”小林翻开笔记本,“村民出劳力,政府补材料钱。不过——”他抬头看了眼连绵的群山,“这路要修通,少说也得五年。”
散会后,王顺发独自爬上后山。暮色漫过梯田,远处的牛角崖像只巨兽的剪影。他弯腰捡起一块拳头大的石头,朝山谷扔去,石头坠落的声音很久才传回。五年,他想,如果能活着看到公路通车,就算砸断十根手指也值。
1987年立夏,修路工地上炸开第一炮。
王顺发戴着柳条编的安全帽,躲在巨石后数心跳。“轰——”闷响震得崖壁上的碎石簌簌掉落,他探出半个身子,看见牛角崖炸开碗口大的缺口,烟尘里露出灰褐色的岩芯。
“顺发!递钢钎!”赵老憨的喊声从二十米高的崖壁传来。王顺发把钢钎插进腰带上的草绳,手脚并用往上爬。腰间的藤条磨得肚皮生疼,他却想起小时候爬树摘野果,娘在树下喊“慢点儿”的情景。
这年冬天,工地上冻死了三棵油桐树。王顺发的双手裂得见血,裹着渗了桐油的破布继续打炮眼。某天深夜,他靠在崖壁上啃冷窝头,月光把钢钎的影子投在岩壁上,像支折断的箭。远处忽然传来狼嚎,他摸出贴身藏着的照片——那是去年妹妹寄来的,外甥女在照片里咧着嘴笑,露出没长齐的乳牙。
1989年中秋,杨大贵累晕在工地上。老支书的肺被岩粉呛坏了,咳起来像破风箱。王顺发去镇里买药时,看见国营商店的电视里在播亚运会,画面里的城市车水马龙,公路宽得能并排跑十辆解放牌卡车。他站在柜台前发愣,直到售货员敲了敲玻璃:“买药还是看西洋镜?”
1992年惊蛰,王顺发收到第一封来自广东的信。
信封上的邮戳模模糊糊,“深圳”两个字被雨水洇开,像团淡紫色的云。他蹲在门槛上用指甲挑开信封口,妹夫的字迹歪歪扭扭:“顺发哥,我在电子厂拧螺丝,每月能挣三百块……”
三百块。王顺发数了三遍,喉咙里泛起苦涩。他种了一年的水稻,卖了换钱不过百来块。信的末尾,妹夫说工厂附近有宽得能跑火车的马路,路灯亮得像白天。他盯着信纸上的油墨,忽然想起三年前修路时,小林工程师说外面的世界早用上了挖掘机,一铲子能抵得上二十个壮劳力。
这年夏天,村里突然走了八个年轻人。赵老憨的儿子赵铁柱背着蛇皮袋站在晒谷场上,对送行的人群说:“等我挣了钱,给咱村买台推土机!”王顺发看着他们的背影消失在山路口,忽然觉得那些扛着铺盖卷的身影,像极了春天时往南方飞的雁群。
1995年冬至,修路工程被迫停工。县政府的通知说,资金链断裂,暂时无法继续拨款。王顺发摸着崖壁上未完成的隧道,掌心触到冰冷的岩石。五年了,这条公路只凿通了不到三公里,牛角崖还像道铁门槛,把蕨芽村死死锁在山里。
除夕夜,王顺发坐在油灯下补袜子。窗外飘着细雪,远处偶尔传来零星的鞭炮声。娘在灶前炖着萝卜汤,忽然说:“顺发,该说门亲事了。”他握着针线的手顿了顿,透过窗纸的破洞,看见天际有颗流星划过,像极了工地上炸开的哑炮。
1996年清明,王顺发在祖坟前磕了三个响头。
母亲扶着歪脖子松树站在身后,失明的眼睛蒙着层白翳:“在外面别省着,吃饱饭。”她手里攥着个蓝布包,里面是晒干的辣椒和霉豆腐,布角露出半张泛黄的全家福——那是十年前公社照的,妹妹还没出嫁,爹的腰杆还没被生活压弯。
深圳的电子厂像个铁盒子,把三百号工人关在流水线两侧。王顺发的工牌是073号,挂在脖子上像块狗牌。他负责给收音机外壳拧螺丝,每天重复两千次相同的动作,直到右手食指磨出鸡蛋大的老茧。夜班时,天花板上的荧光灯嗡嗡响,他常盯着电路板上的铜丝发呆,想起蕨芽村的梯田,弯弯曲曲的像这些线路。
赵铁柱在隔壁车间焊元件,休息日会来宿舍找他。小伙子黑了瘦了,工装裤上沾着松香渍:“顺发哥,你知道不?厂子里的姑娘说,咱们是‘农民工’。”他咬着牙说出这三个字,像是在咀嚼一块硬石头,“前儿个我踩了城里人的皮鞋,那厮骂我‘乡巴佬’。”
王顺发沉默地递过一支劣质香烟。窗外传来集装箱卡车的轰鸣,他忽然想起修了一半的公路,想起杨大贵临终前塞在他手里的碎纸片——那是老支书用铅笔写的修路账本,最后一行字被血水污染:“欠赵老憨炸药钱三百二十元”。
1997年夏天,台风过境。
工厂停工三天,王顺发和赵铁柱蹲在宿舍楼顶看雨。雨水顺着瓦片流成瀑布,远处的高架桥在雨幕中若隐若现。赵铁柱忽然指着某个方向:“顺发哥,你说那桥能通到咱村不?”
手机在这时响起来。王顺发摸出裤兜里的二手摩托罗拉,听筒里传来李桂花的哭声:“顺发啊,你娘摔了……”
等他揣着连夜借的三千块赶回蕨芽村,母亲已经下葬了。李桂花蹲在灶台前煮小米粥,锅沿结着黑黢的油垢:“老太太摸黑去喂猪,栽进了猪圈……”她声音发颤,“顺发,你别怪大伙,实在是没人手……”
深夜,王顺发坐在母亲的床上,摸出枕头下的蓝布包。霉豆腐已经发霉长毛,辣椒碎里混着几根白发。窗外传来猫头鹰的夜啼,他忽然想起母亲常说的话:“人老了,就像秋天的叶子,风一吹就没了。”
离乡前,他去了趟牛角崖。隧道口积了半人深的水,岩壁上的炮眼结着冰棱,像双双空洞的眼睛。他捡起块石头扔进水里,溅起的水花惊飞了几只蝙蝠。远处的梯田里,荒草已经漫过了田埂。
李桂花当选村支书那天,晒谷场来了辆黑色轿车。
新上任的乡干部握着她的手说:“桂花啊,蕨芽村的发展就看你了。”她穿着浆洗得发白的的确良衬衫,指甲缝里还沾着昨天剁猪草的绿汁,却在握手时挺直了腰板——这是杨大贵去世后,村里第一次有“上面的人”来访。
当晚,村委会漏风的木屋里,七个村干部围着火盆开会。会计老周吧嗒着水烟袋:“修路的事,要不先缓缓?现在年轻人都出去打工,谁出劳力?”
“缓?”李桂花拍着桌子站起来,煤油灯被震得晃了晃,“大贵支书闭眼前还攥着修路账本,你们忘啦?”她从抽屉里扯出泛黄的图纸,纸角被老鼠啃出缺口,“乡政府说了,‘村村通’工程要来了,咱得赶在前面把路基整好!”
散会后,王顺发被留了下来。李桂花往他茶缸里添了勺白糖——这是她儿子从广州寄来的:“顺发,你在外面见过世面,帮婶看看这文件。”
台灯下,“以工代赈”四个字在纸上跳着光。王顺发的指尖划过“劳动力折算工程款”的条款,想起电子厂里“计件工资”的制度,忽然说:“婶,要不按工时算?干一天抵一天的钱,多劳多得。”
李桂花的眼里亮起光:“中!就这么办!”
然而第一个报名的赵老憨却在第二天变了卦。老汉蹲在王顺发家门口,吧嗒着旱烟:“顺发啊,我家虎娃在东莞电子厂,说外头一天能挣三十块。咱在山上凿石头,一天才抵五块钱,不值当啊。”
王顺发望着老汉身后空荡荡的晒谷场,往年这会儿该是春耕的热闹景象,如今却只剩几个佝偻的背影在翻地。风卷着沙尘掠过草垛,他忽然想起赵铁柱说过的话:“城里的狗都比咱吃得好。”
2000年重阳,蕨芽村的留守儿童第一次超过了学龄儿童。
王顺发在村小代课,二十多个孩子挤在三间破土房里,最大的女孩十四岁,最小的男孩才六岁。黑板上方的国旗褪了色,左上角缺了块角,像是被岁月啃掉的。
“李小雨,你来读课文。”王顺发敲了敲讲桌。扎羊角辫的女孩站起来,手里的课本卷着边:“‘秋天来了,树叶黄了,一群大雁往南飞……’”她的声音忽然哽咽,课本遮住了半张脸——她爹娘去年去了温州,至今没寄来一张照片。
下课后,王顺发看见几个男孩在墙根玩“开汽车”。他们用树枝在地上画公路,最大的男孩跨在块破木板上,嘴里模仿着引擎声:“嘀嘀——深圳到啦!”
他转过身,看见教室后墙的黑板报上,不知谁用粉笔画了辆大巴车,车轮下是歪歪扭扭的“外面的世界”四个字。
这年冬天,村里爆发流感。
六个孩子高烧不退,李桂花带着王顺发挨家挨户借手电筒——村里只有三户装了电灯。担架抬到山路口时,赵老憨的老伴忽然哭号起来:“要是有路,卫生院的救护车早来了!”
王顺发举着煤油灯走在最前面,火把的光芒在峭壁上摇晃。他想起三年前母亲摔倒的那个夜晚,也是这样的山路,这样的黑暗,不同的是,如今担架上躺着的是下一代。
担架在山路上颠簸了四个小时,赶到镇医院时,最小的孩子已经烧得说不出话。值班医生揉着眼睛说:“再晚半小时,就危险了。”王顺发靠着白墙滑坐在地,看见自己映在瓷砖上的影子,灰头土脸,像团被踩扁的泥。
2002年惊蛰,修路工地上发生了第一次伤亡。
王顺发握着带血的钢钎,看着赵铁柱被抬上简易担架。小伙子的右腿被落石砸得血肉模糊,却还咧着嘴笑:“顺发哥,我看见隧道那头的光了。”
李桂花蹲在旁边撕布条止血,白发已经爬满鬓角:“怪婶,是婶没算准炮眼距离……”她声音发抖,手里的布条浸透了血,“通知他爹娘了吗?”
“别打了。”赵铁柱忽然抓住王顺发的手腕,“他们在佛山打工,说今年挣不到钱不回家。”
当晚,村委会召开紧急会议。老周捧着账本直摇头:“工伤赔偿要三千块,咱账上只剩五百了。”李桂花盯着煤油灯跳动的火苗,忽然说:“把我的养老钱拿出来。”
“那可是你攒了十年的棺材本!”会计惊得呛了口水。
“活人比死人重要!”她猛地站起来,围裙带勾翻了桌上的茶缸,“再说了——”她望向窗外漆黑的群山,“等路通了,咱有的是挣钱机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