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文璞】樱桃记·吴江舟(小说)
1城破
公元1276年,某日傍晚。
风沙大作,黑云蔽日,继而平地起惊雷,大雨夹着拳头大的冰雹倾盆如下。临安都城的城上城下,众兵将衣衫尽湿。
城中百姓骤见这恶劣天气,不禁心生恐惧。
恰在此时,炮弹带着呼啸不断地落在临安都城的城墙上,插在城墙上的旗帜宛如断了线的纸鸢掉落在城墙下。随着砖块的横飞,城墙开始坍塌。
尘土飞扬,模糊了众兵将的视线。
蒙古兵的马蹄声、呐喊声、兵刃的撞击声铺天盖地而来,撕碎了都城里所有人的希望。
2吴江舟
亡国已整三年。
残阳如血。
暮春的吴江水面浮着细鳞碎金,一艘青箬舟在斜风里晃成一片飘摇的枯叶,似乎随时都有倾覆的可能。
蒋捷一人独立船头,呆呆地望着江面,满脸愁苦之状。
他身着皱巴巴的灰色长衫,衣襟和袖口的多处血迹早已凝固,成了暗红色的污渍,握剑的手抵着舱板,指节因太过用力而泛白。
他腰间悬挂的剑鞘上刻的“山河”二字被这些年的雨水泡得发涨,像极了三年前临安城破那日,师父穆清风催促他快逃时用剑柄砸在他后背时溅开的血花。
那日,蒙古兵如穷凶极恶的虎狼般涌进临安都城,烧杀掳掠无恶不作。
往事如昨,历历在目。
“客官,前头秋娘渡有酒肆,您老可要歇歇脚,喝上几杯再行路?”船家披在肩上的蓑衣兜着半兜雨水,说话时中气十足,肩头的斗笠压得极低,显是不想让人看到他的面目。
这倒让蒋捷起了疑心,多看了两眼船家。船家那握橹的手势好熟悉,他稍一思索后发现分明是武当派”顺水推舟”的起手式。
“此人是练家子,定是元廷的鹰犬,想乘我不备击杀于我!既然如此,我何不先下手为强?”
“有酒喝,定然需上岸饮几杯。”蒋捷的心中燃起怒火,假意答应,手中的长剑缓缓出鞘,不觉在舱底划出火星。就在他正想戳穿船家的身份之际,这时船尾的水花突然炸开。
不远处的江面之上,三道黑影踏水而来,他们的腰间牛皮袋上绣着金线鸢尾,竟是投靠元廷”鹰爪门”的人。
“妈的,来了这许多鹰犬,鼻子比狗还灵!我前脚刚到秋娘渡,这些混蛋就追来了!”他嘴里低低咒骂了一声。
蒋捷越想越怒,抽出的宝剑又插入剑鞘,反手扣出三枚柳叶镖,直奔对方要害处,动作潇洒至极。这手“满袖秋风”的暗器功夫,还是小师妹总说他像偷拿厨房柳叶刀的时节,缠着师父教的。他在这门暗器功夫上可是下了血本,苦练十余载,百无虚发。
柳叶镖飞出,快如闪电,又快又准。随着“啊”的惨叫声,一名“鹰爪门”的脑门中镖后跌进滚滚的江水中,眨眼沉入江底,一命呜呼。余下两人显是高手,高个杀手一个侧身,矮胖男子一个猫腰,均是堪堪躲过柳叶镖。
“蒋捷你找死!”
“鹰爪门”的两人眨眼就到,一招“白鹤冲天”,转瞬跃上船头。高个杀手挺剑便刺,上来便是一招“白虹贯日”,矮胖男子举刀就砍,一招“力劈华山”,一左一右夹击蒋捷。蒋捷施展心剑门的“心剑”三十二式的绝技,一声轻啸,先用剑格开高个的长剑,随后架开矮胖子的大刀,继而持剑回击,刀剑乒乒乓乓的撞击之声不绝于耳。
青箬舟本就窄小,三人呼喝狠斗之时,船体在滚滚江水中起起伏伏,似乎随时都会舟覆人亡。船家脸上毫无惧色,既不上前帮忙,也不喝止,只顾摇橹。
顷刻之间,蒋捷已和两人斗了十数招。蒋捷瞅准机会,使出心剑门的杀招“转念花开”,剑走偏锋,长剑从意想不到的方位刺出,正中高个杀手的胸口。高个杀手胸口涌出的血珠混着湿衣流出的江水滴在甲板上,踉跄着跌入江中,葬身江底。
矮胖男子眼见两名同伴都已殒命,心里不免发毛,一口鬼头单刀愈发使得散乱,被蒋捷的长剑削掉使刀的右臂后踢下船去,死前眼里还映着蒋捷腰间半旧的香囊。
这香囊大有来历,那是用临安城最好的吴绫缝的,边角绣着半枝心字梅,是同门师妹阿蘅在蒋捷离开前一夜,就着烛火熬红了眼绣的。阿蘅说等他回来,要在西窗下煮心字香,吹银字笙,可如今香囊还在,西窗却已在战火中塌了半边。
青箬舟在秋娘渡靠岸时,蒋捷将长剑在江水中洗去血迹,归入剑鞘之中。他随即辞别船家,上岸去了。船家用木桶打了江水,低头冲洗甲板,并未阻拦蒋捷离去。
3秋娘渡
黑夜降临时,天空中飘起小雨来,落在凹凸不平的青石板路上。
行人稀少,走在雨中,显得极为落魄。
秋娘渡的酒旗在风雨里招摇,蒋捷扭头环顾左右,见无人尾随后,伸手推开木门,踱步走进酒肆。酒肆的木门推开时带出的暖光,照亮瓦屋檐角滴落的雨水。
掌柜穿着粗布长衫,须发皆白,是个独眼的老头。他打量了蒋捷一眼,擦着酒坛的手突然顿住:“客官这香囊,倒是颇像消失的‘心剑门’的信物。”
蒋捷并不认得掌柜,不由得心中一惊,暗道:“莫非走进了一家黑店。”他的指尖掐进掌心,柳叶镖此刻还藏在袖中,而“心剑门”这个名字,在三年前就该随着临安城破埋进西湖底了。
“掌柜的说笑了,在下就是一个落魄之人,路过贵宝地,便进来喝两杯。这香囊是我的一个相好的送的,只是风尘女子,和您老口中的‘心剑门’可一点关系没有。给我打两角酒,来点下酒菜。”
蒋捷虽然心惊,但是技高人胆大,并未立马逃走,仍旧不动声色,在角落捡一位置坐下。
“阿虎,给客官烫一壶上等的女儿红,准备可口的下酒菜。”
掌柜见蒋捷如此说,只是淡淡一笑,便不再追问,吩咐店小二舀酒上菜。
蒋捷解下斗笠,任湿发贴在额角,抬头时瞥见二楼栏杆处垂着半幅青帘,帘角绣着半枝红樱,是师妹阿蘅最爱的花样。他记得三年前临安城破时,阿蘅站在城墙上,白衣上染着鲜血,却还笑着朝他晃手中的香囊,凄然道:“等樱花开了就回家。”可如今樱花谢了又开,开了又谢,仍不见她的影踪。怕是要等到某年的樱桃红了,芭蕉绿了,才能再听见她调笙的声音。
店小二端上一壶烫过的黄酒,一盘牛肉,一盘豆干,一碟茴香豆,给蒋捷斟满一杯酒:“客官请慢用。”蒋捷谢过店小二后,端起酒杯一饮而尽。几杯酒下肚,他冻僵了的身体有了暖意,不由得赞道:“红酥手,黄縢酒,满城春色宫墙柳,好酒!”
酒过三巡,记忆闪回。蒋捷脑海中浮现一幅奇异的画面:一座黑瓦泥墙的瓦屋被青青的竹林环绕,玉竹随风摇曳。瓦屋大门前,阿蘅焚香吹着银字笙,微风中衣袂飘飘,玉手中的古苼参差如凤翼,其声清亮高亢,宛如凤鸣,听之欲醉。
正当蒋捷沉醉在过往中时,木门突然被撞开,发出哐当的一声巨响。五、六个衙役踏水而入,一脸的凶神恶煞,腰间的佩刀在火光下泛着刺目的冷光。
为首者脸上有道醒目的刀疤,正是元廷的鹰爪,副指挥牛冲天。此人原是神刀门的好手,为了升官发财背叛了师门,到处行凶,杀害了不少武林同道,恶名远播。
牛冲天斜眼瞧着蒋捷腰间的香囊,嘿嘿嘿地咧嘴奸笑,露出一口金牙:“心剑门余孽,你以为躲在这破酒肆中就能逃过?当今圣上说了,只要交出心剑门的《山河剑谱》,就留你一条小命,既往不咎。”
“剑谱没有,要命有一条!”蒋捷伸手悄悄摸向袖中镖,正待发作,忽然听见二楼传来悠扬绵长的笙音,宛如少女的幽幽哀怨。
那调子分明是《水龙吟》,却在转调之时混入了《鹧鸪天》的尾音——是心剑门独有的联络暗号。
青帘被风掀开一角,穿月白衣的女子抱着古笙侧身而立,发间别着半枝红樱,正是蒋捷夜夜在梦里见到的模样。
“阿蘅!”蒋捷猛地站起,喊声中带着哭腔,桌上的一个酒坛摔在地上碎成齑粉。
阿蘅的指尖一颤,笙音里透出三分哽咽,却仍稳稳地吹出心剑门“惊鸿照影”的曲子。
蒋捷突然想起那年春日的情形来:
阿蘅在一株桃树下吹银字笙,曲调轻快,如沐春风。他环着树练剑,不断地绕树疾走,剑走轻灵。微风拂过,粉红色的花瓣落下,飘飘荡荡后落在阿蘅发间。
阿蘅笑着说:“将来若是被迫分开,就用《水龙吟》混《鹧鸪天》做为暗号,这样就算隔着千山万水,也能认出彼此。”
“妈的,老子可没有心情看你们师兄妹在这里谈情说爱,不交剑谱就拿命来!”
牛冲天的刀已经劈来,蒋捷早有防备,侧身避过,反手甩出三枚镖,却在看见阿蘅腰间的玉佩时失了准头——那是心剑门掌门的信物,本该在师父临终前交给他的。
三年前城破时,师父将剑谱塞进他怀里,自己背着元军的箭冲进火里,临终前说:“带着剑谱活下去,阿蘅还在等你。”
“师哥,剑谱在我这里。”阿蘅的声音混着窗外的风雨,她抬手取下腰间的玉佩,露出下面悬着的一个锦囊,‘师父临终前说,剑谱若落入元人手里,心剑门就真的亡了。’她指尖轻轻地抚过锦囊,眼中泛起泪光,“可你知道吗?这三年来,我带着剑谱藏在吴江,东躲西藏,每到樱桃红时,就想起你说要带我去看芭蕉绿。”
牛冲天的狂笑声打断她的话:“你们师兄妹演什么苦情戏?这里可不是叙旧谈情的地方,今日若是不交出剑谱,你们两个谁也别想活着离开这里!”
不等牛冲天话说完,他身后的一名衙役突然甩出缠在手臂上的铁索,宛如出洞的蟒蛇,直奔阿蘅腰间的锦囊而去。
蒋捷飞身扑过去,袖中镖几乎同时发出,却见阿蘅指尖在笙上连按,连续的尖啸声中,一片银芒从笙孔中射出——竟是心剑门失传的“音波功”。使铁索的衙役顿时成了筛子,倒地身亡,手中的铁索落在地上,发出哐啷啷的响声。
余下几名衙役见同伴身亡,也动起手来,将两人围在核心。蒋捷和阿蘅背靠背,奋力还击。
激战中,虽然元廷的鹰犬尽皆殒命当场,但是阿蘅还是被牛冲天所伤。
血花在阿蘅胸前绽开时,蒋捷这才看清她用身体替他挡住了背后的偷袭。
阿蘅倒在蒋捷怀里,血染红了胸前的樱花瓣,惨笑着说:“师哥,你看,樱桃红了。”他这才发现窗外的樱桃树不知何时开花了,粉白的花瓣一片片落在她黑发间,像极了那年临安的春雪。
“阿蘅!”蒋捷撕下半幅衣襟替阿蘅止血,听见远处传来急促的马蹄声。阿蘅抓住他的手,将锦囊塞进我掌心:“带着剑谱走,去泰娘桥找......”
阿蘅话未说完,头就歪了下去,停止了呼吸。
蒋捷泪如雨下,抱着阿蘅渐渐冷却的身体,想起师父曾说,心剑门的传人,生是大宋的剑,死是大宋的鬼。
酒肆外的火光映红了风雨中的吴江。蒋捷背着阿蘅的尸体踏入雨中,腰间的香囊浸满了阿蘅的鲜血,绣着的半枝梅愈发的红艳。
4泰娘桥
泰娘桥的石栏上刻着斑驳的字,蒋捷喃喃念着阿蘅临死前的话,他知道这里藏着心剑门最后的据点。
蒋捷走上桥板时,听见身后传来踏水发出的脚步声。他扭头回望,一眼认出是青箬舟的那个船家,用武当招式摇橹的人。
“把剑谱交给我,放你一条生路。”那个假扮船家的人摘下斗笠,露出左颊的一颗醒目的朱砂痣。此人不是别人,正是三年前和师父一起死守临安城的师叔陈守志。蒋捷差点惊掉下巴,不敢相信这是真的。真相总是残酷的,又不容他不相信。他弯腰将阿蘅的尸体轻轻放在地上,拔出长剑,咬牙切齿地瞪着陈守志。
两人相互怒目而视,僵持了好一阵。
随后,蒋捷盯着陈守志腰间的武当剑,突然笑了:“原来连陈师叔也投靠了元人?”陈守志的剑鞘轻响:“师侄,英雄需要顺势而为,眼下形势不同了,蒙古人已经夺了汉人的江山。你以为躲着就能保住本门的剑谱?你可知道,元人要的不是剑谱,是天下所有不肯低头的人!”
“别说我身上没有剑谱,就是有,会交给武林的叛徒吗?”雨越下越大,如千万支利箭射在蒋捷的身上。
“蒋捷,多说无益,出招吧。”虽然大宋已亡,但是陈守志还是极为厌恶他人说他是汉奸。
两人发一声喊,随即斗在一处。陈师叔的剑招还是那样刚猛,带着武当“太极剑”的圆润,却又藏着心剑门“落花流水”的狠辣。当蒋捷的镖抵住他咽喉时,他忽然说:“你可知阿蘅为何一直留在吴江?她是在等你,等你带着剑谱去投奔崖山的宋军!”
崖山......这个词像重锤砸在蒋捷的心上,令他肝胆欲裂,痛彻心扉。三年前临安城破,十万宋军投海,可总有人还在等着卷土重来。他低头看着阿蘅发间的樱花,想起她曾说:“师哥,就算樱桃红了,芭蕉绿了,只要我们还活着,心剑门就不会亡。”
陈师叔突然推开蒋捷的手,剑刃在自己左臂划出伤口:“带着剑谱走,我替你挡住追兵。记住,心剑门的剑,永远要对着外敌。”他转身踏入雨中,背影很快被火光吞没。
5游侠
蒋捷抱起阿蘅,看见桥边的樱桃开得正盛,而河对岸的芭蕉叶,已经泛起了新绿。
晨光初绽时,蒋捷在泰娘桥的石缝里找到了心剑门的密道。怀里的锦囊贴着心跳,阿蘅的体温似乎还在。
密道尽头刻着一行字:“流光易抛,此心难老。”蒋捷摸着石壁上前辈们的刻痕,忽然明白师父为何让他活着——活着,才能让心剑门的剑,继续在这山河间游走。
蒋捷出密道时,吴江的雨停了。
蒋捷解下腰间香囊,放在阿蘅坟前,看着樱桃花瓣落在她碑上。远处传来隐约的笙音,像是《水龙吟》混着《鹧鸪天》,却又多了几分苍凉。他摸了摸袖中的柳叶镖,那些刻着“山河”的镖尖,在晨露里闪着冷光。
从此,江湖上多了个使柳叶镖的游侠,腰间总别着半旧的香囊,囊上绣着半枝心字梅。
有人说他专杀元廷的鹰犬,有人说他常在吴江一带出没,对着樱桃树和芭蕉叶发呆。而每当春雨飘落,他总会想起那个在酒肆里吹笙的女子,想起她说的:“等樱桃红了,芭蕉绿了,我们就回家。”
只是蒋捷知道,有些家,要等山河重光才能回去;有些恨,要等剑谱重见天日才能消解。
而流光虽是把人抛,却抛不下这一身的江湖血,抛不下这颗为故国跳动的心。
就像樱桃每年都会红,芭蕉每年都会绿,而心剑门的剑,永远不会在风雨中折腰。